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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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7章 夺舰

    钩梯悠悠地落下,砸在四层楼船第二层的墙楼上,发出沉迷的嘭声,两艘船继续相对行了极小一段距离,下面的船舷才相互卡住联结为一体,钩梯倾斜地横在两船之间,横在水上的部分不过两三步。

    冲在最前面两个人都神使鬼差般的脚下打滑,跌落了下海中,他们都是最有经验冲舷的人,绝不至于因为胆怯而坠海;这使得列队预备冲击的人们稍微楞了一下,时间仿佛停滞在那儿许久。杜之谦排在第三个,他浑身发抖,大吼了一声冲出去。

    他以为自己也会跌下去,但并没有,跨出船舷第一步就站得很稳,第二步第三步根本不在话下,然后他踏上了楼船这边的墙,眼看着梯子的下面和尽头都堵满了晋军,他只有朝前冲,两根长矛迎面朝他戳来。

    脑子里一片空白,杜之谦下意识地伸左手去揽,但更快的是身体侧身下地打一个滚,躲开长矛,同时朝那两人脚边掠去,钢刀同时横斩出去,鲜血飞溅,那两人顿时惨呼倒地;他还不及起身,一柄大锤又猛朝他面门砸来。他不假思索,偏头躲过,但大腿上躲不过,重重地砸中,疼得哎呀大叫,顿时起不了身,忙朝侧边一滚,躲开接踵刺来的另一支长矛,手中钢刀不管不顾地奋力乱砍,挥舞几下不知又砍中了什么,一团血雾喷溅上他半张脸,一个人的身体如被伐倒的树一般硬硬地倒下,恰好压在他身上,让他动弹不得,也挡住连番刺来的好几刀剑戟。

    这差不多在须臾间完成,杜之谦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推不开压在他身上那人,刀也措乱地滑落,躲在别人身下战抖不已,唯恐那人是自己人,闭上眼睛看也不敢看。耳畔嘶喊声金铁相碰一片,不知谁人占了上风。接着又一个人倒下摞在他身上那人的身上,压得杜之谦喘不过气来,拼尽余力翻半个身朝外爬,前面被别的尸体堵得严严实实。身上愈发沉重,杜之谦一边觉得这样才安心,一边又觉得就会这样被压死,他艰辛地挪移,借着甲板上一处凸起处,用手肘给自己撑出小小的喘息空隙。也不知光线是被挡住,还是他喘不过气来,眼前黑暗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乎窒息时,忽然听见一阵欢呼式地喧闹,接着,他身上的重压被一个个搬开,光线透射下来,含含糊糊地见一只手伸来抓住他的手腕,最后一个压在他身上的人也被掀开,他手脚一起用力想站起来,却只得手被拉起三分,腿上却没知觉,另一只脚下滑腻得站不住,打一个跌,几乎嘴啃在甲板上,才见甲板上尸体累籍,满是鲜血。

    两三支手臂一起伸过来接住他,将他提起来,一个人蹲成马步让他倚靠着,他这才可以单膝拖在地上地立稳。

    “还能站起来不?”孙恩也半跪在地,浑身是

    血,气喘如牛。

    “小意思。”杜之谦傲然说道,这时他才看清周遭状况,地上已经被推开,好几个伤者仰面躺着,手按着伤口,痛苦呻吟。一个人被斩断了手,满脸苍白地抱紧手臂,血流之声嗤嗤可闻。还站着的人也全都满身是鲜血,佝偻着腰,喘息不止。四五个人簇拥在他和孙恩身边,十余人面朝外紧紧贴着站立,兵刃对外。这全都是甬东岛的士兵,显然由两边船上突进来的人只剩下了一小半。

    透过人缝,杜之谦看得见己方被晋军重重地围困着,无数支长矛指着他们,两边一时对峙,晋军也没有扑上来,甬东岛人也没有想冲出去。实际上,他迷惑地想,这阵势只消对面一阵箭雨射来,甬东岛的人们就会死伤大半。为什么晋军还没这么做?他狐疑地左右看,这次才看见孙恩的膝盖压在一人的手臂上,一手握着短刀,刀尖抵在那人喉头,另一只手按在那人肩。那人眼睛睁开,并不怎么挣扎,但显然是清醒着的。

    “这是谁?”杜之谦看得出那人年纪轻轻,绝不会是晋军的统帅谢石。

    “还不知道呢,不过肯定是个大人物!”孙恩得意地笑,捉狭地冲着杜之谦眨眼。

    边上一个伤者拾起地上一把刀递在杜之谦手中,杜之谦以刀杵地,一点点地试着在腿上用力,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好了,我可以了。”他喜悦地问道,“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等。”孙恩言简意赅地说道。

    杜之谦明白,也不明白,他转头看见几步外楼墙上搭着的钩梯已经不见,靠钩梯系在一起的艨艟船已经不见了,想是被晋军给强行分开漂走,再转头看另一边也同样空荡荡,心中顿时一空,但也觉得坦然无畏。再看远处,十余条打着晋军旗号的稍小的楼船如玉带一般围住这条大船,他们先前来的四艘艨艟都被晋军的楼船所捕获,连缀成一串,船上的人生死不可知。在更远的海面上,数十、上百艘船风帆全张地移动,像是在重整队形。

    他稍微看了一会儿,判断所有的船是在显著地收拢队形。他迷糊糊地想,我们这一击确实是好巧不巧地打在了晋军的七寸之上,一击得手,晋军的攻势不是被迟滞,而像是预备总退却了,这令他既迷惑,又喜悦,豪气干云,觉得天下无不可为之事。

    等了好一会儿,楼船上对峙的双方都没有什么言语往来,杜之谦觉得无趣,又蹲下问孙恩道:“这人到底是谁,晋人在撤退了。”

    “撤退了?”孙恩也是一愣。

    “看起来像是。”他话说的保留,但语气极为肯定。

    “不可能,这人又不是皇帝,皇帝怎么能被我们这么拿住,即便是皇帝,号令在船队里又怎么能传得那么快?”孙恩气已经喘得匀,一巴掌扇在那人脸上,将那人打清醒

    ,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哼也不哼一声,目光凶狠地望着孙恩,还是不说话。

    “这人是……”杜之谦一下子就猜到,有些害羞地说出来,“他一定是谢石的儿子,所以坐大船,悬谢字旗,一看见他被捉住,下面的人顿时不敢来硬的了。”

    孙恩咿的一声,明白一些,说道:“那退军怎么说?”

    “害怕还有别的船潜入进来。”

    孙恩恍然大悟:“多半是这样!”

    他自己是孙泰不值钱的侄儿,在甬东岛上累积战功才升为小头领,位置比船长高,比船队队长要低,对这显然的人情就没杜之谦猜得快,杜之谦说全军后撤是因为担心有别的伪装攻击,这也很说得过去。他兴奋了一小会儿,焦躁地问那人:“你是谢石的哪一个儿子,叫什么名字?”

    那人嘴唇仍是紧闭不说话,但神气已经稍夺,眼神不自觉地躲闪。

    “那我们就等吧。”孙恩舒了一口气,那人的反应无疑承认自己就是谢石的儿子,他收起短刀,将那人扶起坐好,双手反剪在背后;他自己仍然蹲着,预备那人忽然暴起挣脱,一边问杜之谦道:“你说,宝华岛的那些家伙,到底望见了这边的阵仗没?”

    “不好说。”杜之谦有些后怕,同时又有些怅然,他确定晋军的船只由先前的位置朝后撤了,之前或许宝华岛的瞭望哨还能望见这边,此刻肯定是望不见了。

    “你说,是一时撤退,还是就这么撤回去了啊?”孙恩又问,他当然知道甬东岛承受不起晋国水军的全力攻击,两军一旦接触,结局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幸运,他希望晋军撤退得彻底,但又不敢抱有奢望,而同时如果真撤了,又恍然失落。

    “等等就知道了。”杜之谦的感受其实和孙恩相似,只是他们现在和刚刚仿佛交换了角色。

    一个将官装束的人由晋军队列的猬刺中挤了出来,冲着甬东岛这边的众人喊道:“贵方作战英勇,小将苏芳十分敬佩,不过贵方此时逃脱无路,请为首的队长,不如和小将来谈一谈?”

    孙恩听了,抬头对杜之谦轻笑,说道:“你去和他们谈。”

    “该怎么谈?”杜之谦吓了一跳,他们明明在等,可对这个局面简直毫无准备,一点儿也没想过如何交换。

    “你决定就好。”孙恩飞快地说道。

    杜之谦慨然地点头,往前走两步,也挤出自己这边的队列,站在对面的苏芳面前。对方苏芳自称小将,实则至少三十四五岁,反观杜之谦刚过二十,年轻得多。

    两人对视一番,苏芳神情紧张,压低了声音先开口说道:“我想知道,谢汪在你们手上是不是还活着。”

    “谢汪?”杜之谦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那人姓谢他已经很说明问题,叫什么名字根本不重要,而对方要来交换,说明了他果然是

    谢石的儿子,接着说道:“活着怎么样,没活着又怎么样?”

    “活着的话,你可以把他交还给我,你们也可以乘一艘船离开,我们绝不为难。”苏芳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杜之谦可以听见。他没说谢汪没活着如何,这是不言自喻的。

    “我想他一定还活着。”杜之谦露出笑容来,瞬间他想穿了形势,觉得两边退兵比什么都容易,“那你们还会再攻来么?不止是这一次。”

    苏芳低头稍微沉思,抬头说道:“以后的事,小将怎么说得清呢,不过以后,大概会是很久以后。”

    杜之谦忽然担心捉住的那个不是苏芳所说的谢汪,这等于不仅船上所有甬东岛的众人都会死,而且连已经在逐渐收起的晋军船队也会再度展开来,撒网一般扑向宝华岛,接着是甬东岛。他当然是一份大礼,但一点儿也没有把握能妥当地收下。

    他郑重地对苏芳点头,问道:“我怎么知道把人交给你们之后——你们会守诺?”

    “谢将军是个守诺的人,而你只有相信。”苏芳摊开手,神情既强硬,又失神地说道。

    杜之谦看得出苏芳眼中也有些绝望之色,他觉得双方颇有相互理解,轻轻叹息,退回到己方队列之后,对孙恩说道:“他们要换这个人,任我们离去。”

    孙恩释然地笑,低声说道:“我猜就是这样,还能要求得更多么?”

    “但我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谢汪。”杜之谦把声音压得不可更低地对孙恩说道。

    “我是。”那人冰冷地接口道,这是他被俘之后仅有的开口,眼神垂下。

    杜之谦大喜,抓着那人手臂站起来,对孙恩说道:“不能了。”接着便拖谢汪出队列,对苏芳说道:“那就交给你们。”

    苏芳待谢汪走近,猛地伸手抓住他用力往回一扯,将他由杜之谦身边硬扯过来,藏在自己身后。杜之谦一愣,预感不妙,但已经没了办法,脸上仍是笑嘻嘻的。

    “你们会活着,这个不用担心,这条船是我们的,不能由你们占了去。”苏芳神情仍然紧张,他手上示意,晋军队列推进两步,既将谢汪包裹在内,又将围住甬东岛众人的圈子压缩得更小。

    “那我们怎么离开?”杜之谦脸色阴沉地问道,问出这句话他自己便想到了,对方自然是预备让甬东岛的人跳海游泳离开,他先觉得这样也不错,几乎是合情合理的,但随即便一下子想到,自己这边还活着的人大概完好者十之五六,约有半数的人身上负伤,有不止一人根本站也站不起来,跳下海去无法自浮,只有溺亡的下场,哪怕只有一人这样死,其他人怎么能心安?

    “你们跳下海去,我们可以抛一些浮物给你们。”苏芳半是讨好地说道。

    杜之谦摇头,毫无通融的余地。

    “你们有四艘船被我们俘获,我可以

    把他们还给你们。”

    “不,那四艘船本来就是你们的,我不想要。我喜欢这艘。”杜之谦无赖地说道。

    “这是……这是大船,总共也没几艘,我做不了主,给你们没法跟主帅交代。”

    杜之谦呵呵一笑,说道:“我是不会离开的,这条船既然被我们俘获,那属于我们,要么让我们驾走,要么你们就攻上来,杀死我们所有人,也算是夺回去。”

    “这么做,对我们一点儿坏处也没有。”苏芳语气发僵地说道,不自觉地退后一步,靠在了自己这边兵士的矛尖上,持着那两支长矛的兵士忙挪开手中长矛,像架住了他一般。

    “这条船,我要定了,你试试看。”杜之谦豪迈地说道,他转过了身,背对着苏芳,冲着自己这边队列,振起双臂,大喊道:“这船是我们拼死夺下的,海上的规矩是,它属于我们,我们就是全死了,也要带回甬东岛!”他见甬东岛有些人亢奋,也还有人不解,面露着疑惑之色,只好接着说出:“我们决不能丢下一个受伤的弟兄,一具遗体在这儿,要么一起回去,要么全都回不去!”

    “是!全回去,全不回去!全回去,全不回去!”不解的人也都明白过来,甬东岛的人们情绪振奋,齐齐举刀呼喊,他们人数虽少,声势却顿时整齐一致,毫无滞碍。

    “不行,不行,不行!”苏芳脸上为难极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只说了一句,便嗫嚅着说不出来话来。

    “别啰嗦了,给他们这条船,我们换条船走!”一个声音在晋军队列背后丢出来,杜之谦听得出那正是已经被晋军士兵保护起来的谢汪,但他只藏在兵士背后说,并不站出来。

    苏芳如蒙大赦,对杜之谦拱手,转身就走。他和谢汪既退下,密密地簇拥在墙楼上的数十名晋军士兵也全从楼梯退下,在下层甲板还有数百名士兵,等着己方的艨艟舰来接运,以及被晋军俘获的四艘船上的兵士也送到这艘四层楼船上来。这一来一往花了差不多小半天时间,当晋军最后一艘艨艟舰离去时,杜之谦望见晋军的战船已经全都撤向东北方向,多半都淡出了视野,海面忽然寂寥起来。

    船上的甬东岛众人原本自份必死,忽然却变成自己俘获了一艘晋军的指挥舰,可以安全无虞地离去,都觉得这不是真的,纷纷咬舌掐手,觉得痛了才恍若重生。在等候晋军离去所耽误的时间里,受了重伤的十余人救治不及死了六七人,这些人本来也不可能活,另有七八个伤者创口得以包扎,情况大致稳定下来。他们一边忙着整理死伤者,一边分出人手掌舵操帆,让楼船向宝华岛方向驶去。

    “你不觉得这事情十分蹊跷么,”孙恩始终在想着这个问题,“就算他们的前军将领担心主帅的儿子出事,用来交换

    的东西份量也足够了,怎么就撤得那么干干净净的了?”

    “当然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已经要撤回的,我们正好赶上了将撤未撤的那一刻。”杜之谦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我们即便不发起攻击,宝华岛也不会有危险?”孙恩说道,这很像是真的,包括最后谢汪和苏芳宁愿弃船也不想多打这一小仗,他甚至觉得这是建康的某个大臣和叔叔协商好的演戏,自己却把数十个甬东岛的健儿葬送在里面。

    杜之谦心中既骄傲,又难受和失落,后者还多过前者,他轻轻地摇头,希望他们的自杀式攻击是挫败晋军的唯一关键,战死的百多人是死得其所的,但这很难说服他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