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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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4章 幼颜

    还远远的有几十步才到自家院子,王道及猛地停下,他望见院子外守着几个人,都背弓持枪,显然都是船上的战士登岛,他猜想到什么,迟疑一下,还是携着两个孩子走回去。近了院子那几个战士看见王道及,都躬身施礼,闪开道路让王道及三人进去。

    院子里站着四五个人,为首一人正是孙泰,等得已经有些焦躁,见王道及回来,如释重负地走到他面前,说道:“你可算是回来了,我等了好久!”他见王道及携着两个儿童,大为讶异,又接着问道:“这两个孩子是……?”

    “他们的妈妈要把他们投进海里去,说是见什么水官大帝,我只有把他们带走。”王道及冷冷地望着孙泰,他心里估算着,大概自己到孙泰家中,正好孙泰也来了这里,真是冥冥中的天意,我专门出去一趟,不是为别的,正是为了李果和李勉姐弟,岂有其它。

    “你来找我,做什么?”

    孙泰轻轻摇头,这是对王道及所说的前一件事,他不能说什么,只是摇头而已,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我计算了一下最终接敌的位置,离这里实在是太近了,海上战事一旦有分晓,晋军登岛只消半天不到的功夫,那时候再决定退走,恐怕就来不及。我想请王兄这就收拾好必要的东西,晚上之前我分派两艘船把你们载上,到东南方向等待一两日。如果战局顺利,你们回到岛上,如果战局不利,我们就一起向南退却,再做计议。”

    这是昨天会议上孙泰就提过的,但王道及直接回绝,此刻他又专门回来再提,既说明这很重要,也意味着这几乎一定会发生。两个完全不同的念头此时牵扯着王道及,他边听,边摇头,其中一个逐渐占了上风,“我不去。”他说得简单,也不想加以解释。

    “我们当然想在海上就击溃晋军,可这一次非比寻常,我们要做好甬东岛陷落的准备,我们什么都可以丢掉,但王兄你是最重要的,绝不能出一点意外!”孙泰稍微凑近王道及,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是秦国的人,也不是天尊道徒,他们登岛之后干嘛为难我?”王道及明显不打算讲道理,而是胡搅蛮缠地说道。

    孙泰有些不相信地望着王道及,惊异他居然有这样荒谬的讲法,“可是,甬东岛与建康势如水火,他们的兵上岛之后,可不会问你是晋人还是秦人,是不是天尊道徒,势必要玉石俱焚的!”他停顿一下,又补充说道:“他们会知道是王兄建了那些船,是我们最重要的人,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他迷惑地眨了几眨眼,狐疑地问道:“难道王兄的永恒之舟已经堪用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喜悦来,就立即那么做了,但勉强挤出来的笑容实在尴尬。

    王道及摇摇头,他不想对孙泰谈及永恒之

    舟的事,那是数年来他们分歧的焦点,几乎说得上明争暗斗,而永恒之舟也还远远不到堪用的程度,“甬东岛是我胼手砥足开辟出来的,甬东岛如果陷落了,我也就死在这里,不会离开。”他望着孙泰,神情坚毅地说道。

    这完全不是王道及心里所想的,他对甬东岛感情虽深,但也情愿弃之若敝履,永恒之舟本身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只是他的心和孙泰的心早已经离得太远,不指望可以再相交了。孙泰对永恒之舟一知半解,自然就听不出其中的差池来,反而觉得这理由是可以理解的,他半是真心半是嘲讽地说道:“那我只好在海上奋力战斗,希望力保甬东岛永远不落,王兄你才可以安心地建造永恒之舟。”

    孙泰带着他的几个幕僚离去,躲在屋子里的奴仆们才出来,从王道及手中接下两个儿童,询问如何安排两个儿童,给王道及端来热水洗手洗脸,草草地吃点东西,便回他的书房,望着桌上摊开的图纸发呆。

    王府奴仆为首的梁嬷嬷先带李果李勉吃了些东西,接着安排住处,正是以前王令芹和王怜之的房间,还有些两人的旧时玩具藏在旮旯里,梁嬷嬷把它们都找出来,李果李勉欢天喜地地择了一样抱在怀中,又带着他们指点大院内日常各处,两个儿童既喜悦,又茫然。李勉沉溺在王怜之留下的竹剑上,把玩赞叹不已,李果玩了一会儿王令芹留下的玩偶,意兴索然地丢在一边。她走出自己房间,在王府内独自走来走去,找到王道及的书房,扶在门外看了一会儿,见王道及始终不动,忍不住怯怯地问道:“伯伯,我没有打扰你吧?”

    王道及并没有在做事,也非平常需要的静思,而只是在发呆,近来许多事堆积许多胸臆想抒发,却无处抒发,正烦躁,见李果忽然出现,蓦然间有些恍惚,还以为是十余年前的王令芹,心中不由得一颤,然后才回过神来,说道:“没有。”他接着招手,“你进来。”

    李果迟疑一下,走进屋内,在王道及案前跪坐下,睁大眼睛望着王道及。她觉得和先前从妈妈以及伯母们手中解放下自己的时候比,此时王伯伯已经平静得多了,简直像另一个人;她垂头又想了一想,抬头忧心忡忡地问道:“伯伯,我们会死吗?”

    王道及也在为这个问题而烦躁,他立即想起就在刚刚之前自己还在两个孩子面前与孙泰争辩时说到甬东岛陷落自己就死在这里的话,心中这才后悔,觉得即便该那么说,也不应该当着两个孩子说,李勉年纪小还没什么意识,但李果显然意识到了。

    “每个人都会死,人生不过是……”王道及说着,立即又后悔,他想自己已经活了五十几岁,立即死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但李果才九岁,对她而言,人生

    还没有开始呢。可是她即便想活下去,在此刻岛上的形势又怎么能够呢?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不是万物皆备于我,而是我备于万物。他张了张口,觉得说不下去。

    “伯伯,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想明明白白的,不是糊里糊涂的。”

    李果眸子清亮,说出的话也十足灵性,是抱怨她的妈妈将她茫然地投入大海中,用一种显然愚昧欺骗的说法来哄骗她,王道及不由得赞叹,觉得李果比王令芹要聪慧得多,可惜她却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岛上某个赳赳武夫的女儿,王令芹是自己的女儿,却投入到天尊道宗师的怀抱中去,这好似一种嘲讽。

    “我们要努力活下去,除非……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也实在对抗不过。”王道及语气深沉地说,他知道这是句无用的废话,但也是可以有用的,有用在于说出活着是好的,以及要努力地活着,努力还不够,要竭尽全力地活着,活着本身就是好的,任何轻易放弃生命的念头都是不对的。这在不同的人听来是不同的,有些人会觉得他什么也没说,有些人则觉得他说出了所有。

    “我想要这样。”李果飞快地说道,她不惟懂得王道及在说什么,简直在等着他这样说。“可是,我妈妈说,我们所有人就快要死了,这是真的么?”

    这当然是真的,但也可能没那么糟糕;王道及觉得自己就好像在和一个误落凡尘的精灵在弈棋,他既想让她明白人世间的现实,又不想让她过早地陷入到消沉中,同时也不会因为时与事的变化而变得愚钝;他必须诚实,也要有必要的矫饰和欺骗。

    “我们不用担心那个,担心不会让事情变好。”王道及依然说得含混,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安抚这个受惊的小女孩。

    “要怎么做……才能把事情变好?”李果立即追问,目光期待。

    要么在西边的海上将晋军击溃,这几乎不可能,要么竖起白旗放倒武器投降,实际上这也很难,经年的对抗使得晋国上下对甬东岛恨之入骨,投降后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岛上居民,即便不被全部屠灭,至少会死伤泰半,少数活下来的人会被送到各郡的公卿官员的田庄山庄去做奴隶,那比死好不了多少。极少数人或许能得到朝廷的赦免,技术熟练的船工大概会在其中,但他们的比重太小了,绝大多数人不能幸免。

    王道及没法面对李果这样的目光,他也没法对李果这样解释,因为这些斑驳的解释最后只会简化为一个结果,那就是,没有办法,至少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是如此,而李果和她的弟弟都会是绝大多数中的一员。

    “我正在建造一条船,它能载我们去任何地方。”王道及喃喃地说道,三十多年前,他和二十余人一起乘着一条船由陆地逃到这个无人居住的甬东岛,那

    情形庶几相似,但甬东岛不是一条船,它没法再逃走,行将被攻陷。

    “永恒之舟?”李果又是飞快地说出,她只是听孙泰说过一次。

    “永恒之舟。”

    “那是一条什么船,它可以装很多人吗?”李果喜悦地问道。

    王道及又不自觉地摇头,他想了一会儿,才说道:“永恒之舟不是一条船,而是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岛。”

    “岛怎么能漂浮?”

    “一条船就是一个会漂浮的岛屿,它可以去任何地方。但船太小了,我没法把一条船做得很大,有许多克服不了的困难,但如果反过来想,我们一开始就是在搭建一个可以漂浮在海上的岛屿呢?它的结构和船全然不同,制造大船所克服不了的困难,在制造一座岛屿上就不成其为问题。所以,这会是一条比我们所能想象的再大的船都还要大得多的‘船’。”

    “这‘会是’……”李果迟迟疑疑地复述道,同时这也是她疑问所在。

    “它还不存在,只在我的纸面上。”王道及终于把这说出来,说出来之后稍微轻松;他同时也惊讶李果竟然注意到自己言语中这样细微的地方。

    “但,伯伯,你是可以把它造出来的,对吗?”李果稍微消沉,又立即振作起来说道。

    王道及沉默不言,对这个结果他早就已经说不上后悔了,但此刻面对着李果,油然又生惭怍之心。

    关于永恒之舟的设想,王道及思索了许多年,五六年前即绘制图纸,同时即着手安排人力制造模型。模型容易做,和图纸上计算的结果相似,除了全尺寸的强度难以计算之外,模型本身下水试验的结果证明结构合理可行的,以甬东岛的造船实力,以及岛上的木材资源加上从陆地或劫掠或贸易所得的木炭和铁矿资材,建造最核心的永恒之舟的部件是可行的。按照王道及的设想,永恒之舟是简单的结构叠加,它具有无限的累加接口,在有了最初的核心后,它可以慢慢自我建构扩大的,以至于无限。但仅仅是核心部分所需的资材可以建造二十艘霁云舰,相对而言,霁云舰对甬东岛而言要迫切得多,而战事的需求不断,资源永远也分配不够给永恒之舟,造船人手短缺亦复如是。迄今为止,设计中永恒之舟核心部分的十二个构件完成的不过三个,数量也有所不足,其余九个要么只是半成品,要么根本还没动工;它不完全在纸面上,可距离下水成形连十分之一的路也没走完。

    “对不起,伯伯,我不该提这个;我太小了,还不懂事。”李果先是振奋的,在王道及的沉默不语中渐渐黯淡下来,像做错了事。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王道及微笑着,同时也是诚恳地说道,“是我首鼠两端,没有坚决地去做这件事,犹犹豫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以为时

    间还长。我荒废了这件事,不怪任何人。”

    “没有这条船,所以我们这次……没法逃掉了?”李果既是明白的,又是疑惑地问。

    “如果这次我们可以活下来,接下来就全心全意地造这条永恒之舟,这会是最后一次我们感到恐惧无处可逃。如果我们在这一次被杀死,那至少我们在最后的时间里,也是在为这件事努力的,我们的生命是有意义的,不是糊里糊涂的。你看好吗?”王道及想了又想,他决定不对李果撒谎,同时也要保持住这里所有人心中的希望,而这么说道。

    “伯伯,在这件事上,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李果颤栗地,又是决然地问道。

    王道及长久地盯着李果,虽然才九岁,已经见得若许的清丽动人,姿态曼妙,不由心中猛地杂念丛生。

    这才只有不到半天的接触,但王道及自觉喜欢李果极了,喜欢她的聪明灵动,举止言行恰到好处,他想,以她的聪慧程度,自己有许多无人可对其言的话,只有对她说大概才能有回响,这比什么也重要。倘若得了这些言语,她便是最可能成为自己技艺传人的人,此时自己有虽然许多弟子,但资质没一个及得上李果的。对永恒之舟而言,她当然可以帮上很大的忙,甚至会是关键的角色。

    王道及越想越激动,几乎便说出好字来,说出口之前,忽然一激灵,如身坠冰窟中。他心想,几年前王令芹是不是也有个时刻这么面对着杜子恭,因为崇拜而误以为喜欢,因为喜欢而生了荒诞的念头?杜子恭未必是坏人,只是他没有做过父亲,分不清心中欲念必要的界限而逾越,才有后来的一错再错。我自诩善良,能守住这个界限么?我有个女儿被老人欺骗霸占,心中有解不开的衔恨,所以现在面对着一个才九岁的李果,她想投身到我身边中,这既容易对待,也为难极了。我现在当然不会对她做什么,可是过几年,过上六七年,她就会成年,她长得成熟了,不漂亮还好,若是漂亮,我会动心么,守不住分际,而做出同样的禽兽事么?

    “伯伯?”李果见王道及沉吟不语,又轻声呼唤,希望他给个答案。

    咚的一声,王道及下定了决心,拳头重重地捶在案几上,说道:“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