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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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8章 不朽之军

    “你望见什么了么?”洛顺尔宁揉着眼睛问道。他觉得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睛都揉花了,顺着巴利尔指的方向,依然只分辨得出沙漠里的一小块绿洲,根本看不到有城垣的影子。

    “也可能这里并不是最近的距离,也可能时间有些晚了,光线不好。”乐勒没有回答他望见还是没有望见石城,只是这么委婉地说道。他当然望见了城墙,山上虽然显得幽暗,但石城那里光照很好,他能望见那边阳光炽热,万物都反射着阳光,甚至他觉得望见了城头猎猎作响的旌旗。

    猎猎作响,也许洛顺尔宁可以听见,乐勒这么想,但并没说出来,这像是换一种方式的嘲讽。

    “如果你也没看见,那我们这里没人能看见了,那个波斯骗子,他骗我们。”洛顺尔宁有些恶狠狠地说道,这会儿只有他和乐勒还在瞭望的位置,其他人都已经走出了许远。

    “我说了,大概是时间不对。”乐勒说道,他调转马头,朝队伍奔去,“别看了,你快跟上。”

    期待了一天的欢喜时刻就这么潦草地结束,他们追上队伍回到各自位置,乐勒仍然选择顶在前面去,洛顺尔宁还是跟随在队长的身旁。

    “怎么样?”帛阿特胡顺口问道。

    “看见了。”洛顺尔宁干脆地答道,但声音低落,帛阿特胡不再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还是决定买下萨木尔三成的债,这样等于间接买下了诺博将近一成收益,比直接购买他们的债要隐蔽得多,也等于是在库萨拉有了自己人,心里才安定些。”帛阿特胡转过去接着对巴利尔说道,这是刚刚洛顺尔宁不在时他们抓紧时间在聊的话题,他本该这时候收口了,但意犹未尽地说出最后一句。

    “你们是在说……”洛顺尔宁觉得有些耳熟,他冒失地问道,“投资商路的事情么?”

    “没有,是说别的一些事情。”

    “队长,你忘记了,我叔叔有一支商队,规模不小,有几百匹骆驼,他们在长安到泰西封之间做生意,我想他大概也会愿意尝试……”洛顺尔宁既委屈又炫耀地继续说道。

    “住嘴!”帛阿特胡打断了他,脸气得通红,如果是别人,也许他手中的鞭子便劈头盖脸地抽过去了。

    巴列尔在另一侧做着手势,既让帛阿特胡安宁下来,也示意洛顺尔宁别再说下去。

    他们在山上又行了小半天,天刚刚开始黑下来,前面又传来马蹄声响,这次是边屠呼勒赶了回来,他拘束地策马小跑过来,尽量不发出声响,再十几步外边张开手臂做着手势,让巡逻队停下来。

    帛阿特胡一惊,忙举手令队伍停下。边屠呼勒跑到近前,轻声说道:“队长,糟糕了。”

    “说。”

    “我们,和波斯的巡逻队遇见了,就在这条山上,他们位置比我们低些,但正朝

    我们这边走来,大概还有一会儿就会遇上。”边屠呼勒神情有些慌张。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有多少人看清了么?”

    “七八个,都是骑兵。”

    “乐勒还在前面?”帛阿特胡急促问道,他一边调转马头,张望着周遭的地形,一边思忖着对策。

    边屠呼勒还没说话,另一串马蹄声也踢踏踢踏地从前面传来,乐勒也赶回来了,他比边屠呼勒更小心地策马奔回,面色凝重,在帛阿特胡马前停下,说道:“他们看见我了,正朝这边来。”

    “摩耶荼,你们统统下地,列队站好,盾牌立定。”帛阿特胡飞快地先对后面的四名步兵下令,他手指着某个地方,指示步兵们站定在那个位置,接着对骑兵们说道:“我们两两列队,面朝着前行的方向,但站住不动,把道路让出来。”

    山脊上并无寻常的道路,弯弯曲曲的,他们一直也是深深浅浅地走,这时候尽量让出易走的空地来,但自己也几乎站在了局促的地方,不小心就容易滚翻下山去。

    “我和他们交涉去。”巴利尔说道。

    帛阿特胡奔出两步去,回身打量着骆驼队在最后,步兵队在中间,骑兵小队在前的巡逻队形,这是一支具体而微的军队,脑子飞快地转。“不行,这样是不行的。”

    “洛顺尔宁,你下马离开,找个地方藏起来,绕到对方后面,要可以同时看到我们和对方,带一把弓十支箭。菲尔,你也是。你们两人分头行动,都离队伍远些,记住,要处在同时可以望见我们和对方的地方。观察,只是观察,不要射箭,除非对方先动手。”帛阿特胡急促地对两人交代道。

    两人楞了一下,急急地跑到队列后部的骆驼驮着的藤箱里取了弓箭,一左一右跑开,在两边的乱石当中隐没不见了。

    “摩耶荼、魏玛、斯通,你们三个都上马。”帛阿特胡对着还剩下的三名步兵吼道,那三人也飞快地将备马从骆驼架上解下,连同洛顺尔宁留下的马一起各自骑上,排在了骑兵们的后面。

    他们来不及做得更多了,一队人马从对面缓缓行来,帛阿特胡赶紧策马回到队伍的最前面,威严地站好。巴利尔则策马朝着那队人马奔去。

    “如果有什么事,我们三个合力拿下对面的领队,逼其余的人后退,不要一个一个地和他们拼。”帛阿特胡面朝着前方,低声地对边屠呼勒与乐勒交代道。

    “为什么派他出队,我的判断不比他的好么,我的箭不比他的准么?”乐勒也低声地说道,“他比我们更有勇气么,如果我们都死在这儿,他会是逃脱的那个,对吧?”

    他说的是洛顺尔宁,帛阿特胡假装没有听见,他深呼吸着,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都放在二三十丈外和巴利尔说话的那个波斯人队长身上。

    巴利尔和对方说了一会

    儿话,连连点头,朝队伍奔回来。波斯人也立定在原地,望着这边,不往前走。

    “他们是萨米斯队长所统领的埃兰沙赫尔的巡逻队,由库拉葛尔出发,巡行边境后将会回到库拉葛尔。我把我们这边的情况也告诉了对方,表示我们乃是惯例巡视此地,不针对任何人。萨米斯队长同意我们两边在此擦身而过,不会有任何形式的冲突。”巴利尔回来,对帛阿特胡禀告道。

    帛阿特胡心里跳了一下,他想起昨天遇见而没有去盘查的骆驼队来,又想到他从来不知道库拉葛尔具体在什么地方,没想到这么近——从对面那支巡逻队的配置来看,库拉葛尔就在距此两三天的距离内,那么其实距石城也就不太远。他纷纭地掠过这些念头,心想,最重要的是我根本没准备过和他们会在野外遭遇,赶紧脱离是最重要的。他点点头,说道:“很好,请你禀报萨米斯队长,我们已经让出了道路,请他们这就通过。”

    巴利尔有些欲言又止,帛阿特胡奇怪地看着他,等他说出来。但他只是叹了口气,又朝波斯人奔去,这次很快便回来,对帛阿特胡说道:“萨米斯队长想亲自和你聊两句。”

    帛阿特胡脸上抽动两下,叹了一口气,说道:“好。”

    他把长刀狠狠地插在地上,空手策马往波斯人奔去,在中间停住。对面波斯人队伍里也奔来一人,和他对面迎上。

    那名队长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身穿着亮闪闪的鳞甲,戴着护住双耳的头盔,肩膀上斜披着圆盾,手中持着一根沉甸甸的长锤。圆盾上的花纹和长锤上锻造的繁复纹理都显出绮丽的尊贵,相比起来,帛阿特胡身披的盔甲可谓寒酸。

    两名队长在马上冲着对方各自略微躬身为礼,帛阿特胡先开口说道:“鄙人是龟兹国巡逻队的队长,姓帛,名阿特胡,请允许我向阁下致以尊崇的敬意。”

    他说的是吐火罗语,吐火罗语与波斯语近似,但区隔还是不小,巴利尔也跟了过来,将他的话翻译给对面听。

    “我是萨米斯,源自凯威切地区的威尔部族,多谢阁下致意,也允许我向阁下问候,以及向阁下的主官致敬。”萨米斯态度谦和,直接用吐火罗语说,稍微不那么流利。

    帛阿特胡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贵军,不过,当然不会有任何冲突,鄙人已经命令士兵们让开道路,请贵军通过,我可以陪同阁下一段行程,如果阁下觉得有必要的话。”

    “你们是来自石城么?”萨米斯话题忽然岔开地问道。

    “我们并不来自石城,而是从自在南方的阿多城的塔图干堡垒出发,计划巡视整个西部的边境线,到达北边的罗肖后再折返回塔图干。”

    “原来是这样。”萨米斯好像吁了一口气,“怪不得你们

    准备了那么多的辎重。”

    “是的,我们不进任何城市补给,整个巡逻路线都在山里,大约要走四十来天。”

    “令人钦佩。”萨米斯露出笑容,他回头看了一眼他自己的队伍,转回来说道:“我提议我们今天夜里就一起宿营,点上一个大的篝火,我们射了两只羚羊,本来带着些葡萄酒,想必你们也有些好东西,可以拿出来,算是我们相互犒赏一番。”

    帛阿特胡一愣,他一时没明白对方的意思,等对方再重复了一遍,才说道:“这还是不必了吧,阁下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就是了,我们如果有,一定拿出来。”

    “不,我不想背上劫掠者的恶名,事实上我们也不是。我还是建议,我们可以好好地共度一个美酒与烤肉的晚上,明天我们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开拔,小伙子们精神抖擞,这不好么?我想找个理由放松一下。”萨米斯坚持地说道。

    帛阿特胡不想和对方来什么相互犒劳,但如果他再三断然拒绝,后果会如何呢?他脸上的皮肤绷紧,脑中飞转。他以前听过巡逻队被袭击的事情,但那罕见极了,被怀疑的对象也是俺哒人,而不是波斯人。

    波斯在吐火罗以西的区域征讨不休,但没有直接加诸兵戈在吐火罗人身上,波斯从来没有被当成是龟兹的敌人,相比入侵在即的秦国,波斯龟兹两国语言接近,有同宗之亲;宗教上信仰拜火教的龟兹人为数不少,帛阿特胡知道队伍里至少就有两个拜火教徒,如果必要的话他也可以把自己算上。萨米斯陈述的另一个理由差不多说服了帛阿特胡,士兵们在山中长期不见人迹,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最好做点什么的程度。

    他冲着萨米斯点点头,便策马返回自己的队伍面前,将两队人今夜将宿在一处,举行篝火盛宴的事情和士兵们说了,士兵们先是忧惧,随后却都喜悦起来。

    很快波斯人行过来,他们和龟兹人队伍并行成两列。帛阿特胡和萨米斯一起眺望选择了一处背风处,令军士们朝那儿进发,到达之后两支队伍便合并一起,各自卸下盔甲,分头找水拾柴,点燃篝火,烧水煮粥,一边剖羊切肉,撒上香料,预备天黑烤肉饮酒作乐。除了拾柴之外,大部分事都是龟兹这边两名执役做的,他们既带着炊具和木炭,野麦子、香料,又有专门分割肉类的刀具,更重要的是他们专门做这个,技艺纯熟。

    两边的人交错而坐,开始还拘谨,喝完一轮麦粥之后便熟络起来,相互致意问候,询问各自对对方好奇的话题,言无不尽,不一会儿便有扳手腕的,摔跤的嬉戏,划拳的,除了没有女人,以及还没到时候允许饮酒,还没闻到烤肉的香味之外,这差不多已经是一场货真价实的盛宴。

    “我是不是忘记了吩咐他们一句,除

    非两边脱离接触,不然什么情况都不要回来?”帛阿特胡蚊子般的声音对巴利尔说道。

    “你没有。不过,他们都是谨慎的人,会小心观察,不会轻举妄动。”巴利尔也低声地说道,他脸上的表情像实际在说相反的意思;接着他无声地念叨了一句,但没有让帛阿特胡听见:这些波斯人是不朽军,不朽军不该在这儿。这是他职责所在应该警告帛阿特胡的,但没有合适的时机,从一开始就没有,甚至告诉了他也没用,他宁愿抱着侥幸心,期望什么都不会发生。

    萨米斯走过来,他的盔甲已脱下来,只穿着华贵的皮袍,在帛阿特胡身边坐下,对他谦和地说道:“非常抱歉,我刚刚才意识到你姓帛,请问阁下是贵国王室的成员么,你是国王的什么人?”

    帛阿特胡心中涌起暖流,他挤出笑容来,说道:“我这样的也像么?”

    “王子也有落魄的时候,何况普通人。”萨米斯体谅地微笑,感慨地说道,“国王就是国王,其他人什么都不是。不过,国王之所以是国王,不是因为他天生尊贵,而是运气,我不会因此说其他人运气不佳。不过,万事万物是恒定的,总有些人比别的人要更幸运些,也总有人会遇到的不幸比别人更多。公平对某个人而言并不存在,是对整个人类而言。”

    “生老病死,人都是平等的,谁也逃不过,王子逃不过,国王也逃不过。”帛阿特胡说道,他还没有开始饮酒,恍然已有些觥筹交错时的晕眩感。

    他忽地转眼望见乐勒,乐勒仰躺在人群外十余步外的一块岩石,头枕着双臂,腿交叉着翘起,既惬意又傲然地对着篝火和人群。帛阿特胡想,我确实该让他脱队警戒,他天性如此冷淡,比洛顺尔宁适合得多;洛顺尔宁甚至会受不了人群的热闹和烤肉与美酒的滋味而悄悄地回来,回来当然不是问题,但被波斯人发现就糟糕透顶;但愿他不会那么做,或者波斯人没有时刻地盯着每个人。

    他不担心菲尔,菲尔是摩耶荼的弟弟,既不会被没有交代过的情况所迷惑,也不会丢下哥哥一个人逃走。

    天终于黑下来,两个队长手握在一起,宣布欢宴开启。腌好的羊肉架上篝火,油滴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香味弥散在众人鼻子里,喉咙里;酒樽打开,葡萄美酒像泉水一样倾泻在每个人高低贵贱不同的容器里,众人喉咙里唱出既相似,又不同的歌谣来,不成调又欢快地荡漾在几十里内也未必有其他人的茫茫雪山中,别有一番令人迷醉的韵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