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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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乍悲喜

    早上苻坚和甘璎收拾好行装离开客舍,骑马上路,还行在城中街坊间时,已经觉得情势不大对头。街市上多了许多人,皆是扶老携幼,驾车牵牛的乡野之民。这些人穿着和街市上的住民迥然不同,忽然出现在这里,十分怪异。这些人茫然无措地行走,或找着空地便停驻下来,被城中小吏驱赶时,眼神中尽是慌张无奈。

    苻坚骑在马上看了,心中先觉得疑惑,想起前两天路上经过了许多鲜卑部族的骑兵,疑惑稍解。他原本以为战事已经在洛阳展开,孰料他们赶到洛阳却发现洛阳无事,昨天他忙着要入平原公苻晖的府邸,在客舍歇下时没有留意打听城内城外的消息,也不觉得城里有何异样,但一早起来便发现,洛阳附近确实有事发生。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倘若有事发生自己究竟是在城内更好,还是离开此地更好,结论是赶紧离开。他便简单地给甘璎交代了一下他的想法,两人还是依照之前计划离开洛阳,赶紧往长安去。

    他们预备从上西门出洛阳城,那儿正有数千之众的百姓牵牛擎马,拉车挈口地排队等待入城,出城的人寥寥无几,城墙内外的守备也显然增强了。

    甘璎忍不住问苻坚道:“我们这样往西去,正好像是自投罗网一样,真的要去吗?”

    苻坚也有这样的忧惧,不同的是他觉得洛阳城里更危险,微笑着说道:“这里是大秦的腹地,最大限度就是乱一阵子,不会有什么刀兵之祸。混乱的情势对我们隐蔽有利。”

    甘璎慌乱地点头,她对苻坚的话完全不以为然,但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两人出城行了六七里,地势渐渐高起来,南北都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中间一条两三里宽的平地。驿道上一会儿人多,一会儿人少,都是左近村庄的村民扶老挈幼地向洛阳城去。又行了两三里,驿道也扭曲向上地,蜿蜒盘进山中。

    进了山中不远便逐渐见到道路两边,山坡上立起了许多帐篷,帐篷内外或坐或站着许多人,男女老幼都有,身穿着鲜卑人的短衣紧裤,头披辫发。男人们手持棍棒,少数人握着刀枪,面带警惕之色。苻坚和甘璎行了一会儿,见漫山遍野都是人,怕不有成千上万人在这里。

    苻坚见这样的情形,心中也稍微震撼。他留心观察就在路边的帐篷,走了一会儿看见不远处有个正几个人聚集,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指点山上山下,发出些命令,不时有人接令离开。

    苻坚辨认那人的服饰图案,认得那人大概是位鲜卑部族中的仟长,平常在地掌管大约千户之数,远近应该就以他为尊了,便策马奔到那人近前,跳下马走到那人面前,手按在胸口行礼,问道:“打扰了,敢问仟长阁下,你们这是赶路去往哪里么

    ?”

    那鲜卑仟长四十多岁,相貌沉毅内敛,左边面颊上有个凹落的圆形疤痕,像是面门上中了一箭而能最后活下来,极为惊人。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苻坚,见他虽然穿鲜卑人的装束,但却说着汉话,轻蔑说道:“不关你们汉人的事,不要多事。”

    苻坚被噎了一下,仍不甘心,说道:“我不是汉人,而是鲜卑人。我先祖辈便离开了幽州,我自小在汉军中带兵,鲜卑话都不大会说了,可我还是慕容部的人。我这才从东海那边赶回来,要往长安去。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看到这一路许多村庄都搬空了。”

    彼时有许多鲜卑的骑射之士比部族民更早上百年进入到中原,辗转效力,他们的后裔当然也是鲜卑民,但已经不会了鲜卑话,苻坚说的这种情形并不稀奇。

    那鲜卑仟长听苻坚这么说,已经信了七分,兼望见随同苻坚的那名女子也肌肤白皙,深目琼鼻,气质高洁,似乎比传说中最为纯正的白鲜卑人更像是个鲜卑人,不知是哪一家高姓的贵人,语气稍微缓和一些,说道:“我也不清楚具体状况,只听说长安城里出了大事,慕容垂首领不知什么原因触怒了天王苻坚,说不好是他夫人的事,还是他儿子的事,总之苻坚将他投入监牢,预备问罪。我们原本分散居住在关中各地,向来好好的,和汉人氐人相处和谐,可近来有许多传言,说朝廷要驱逐我们鲜卑人出关中,而各地的氐人和汉人也都同时有调动,看起来真有其事。我们也就只好自己先走一步,回到故土去,强似朝廷把我们如猪羊般驱赶到他们想要我们去的地方。”

    苻坚心中一凛,他先前在建康接到苻融的密信,大体上料到无非是这方面的危机,但一直以来全无消息,直到他自己已经到了洛阳以西一二十里,才稍微知道一点状况,不由得又惊又怒。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身处此间的危险,压抑心中火气,思忖少许,问道:“自己先走一步,真的没有慕容氏的贵人们在其中捣鬼吗?”

    他这话问得奇诡,算是他内心中最为隐秘的怀疑不加修饰地直接问出来,那仟长一听大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呛声说道:“你说你是个慕容部的人,我看别是慕容部的仇敌吧?”

    苻坚那句话问出来之后便立即意识到,忙不迭地摇头,说道:“怎么会,我只是远离部族已久,说话也不怎么懂得会说了,还请阁下谅解。”他刚刚的问题,自然也不敢再提了。

    一队三人四骑的骑兵队由远及近,从洛阳的方向朝着西边去,从苻坚与那仟长身后飞掠而过。

    那仟长冷笑了一声,并不说话。苻坚转身望着那几人消失在道路转折处,说道:“这些人多半是洛阳向长安派出的信使。”

    “他们过不去前面。”仟长语气冷酷地

    说道,脸上的那个疤痕抽搐着刺眼。

    他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传来“啊”的一声尖叫惊呼,随即是人声在呵斥着什么,再接着是马匹嘶鸣声。不多时,一匹马由道路转折处奔回朝洛阳城的方向而去,马上伏着一人,勉强抱住缰绳把他自己固定在马背上,那人背上被射中好几箭,看起来很难活着回到洛阳城。

    “你说你要去长安?”仟长声音如幽灵般地开口问道。

    “我父亲在长安,我是回长安去,禀告老大人,我要娶这位女子为妻。”苻坚被惊得汗流浃背,强作镇定,谦卑地说道。

    “往常当然没事,但前面道路已经阻塞了,你一个连鲜卑话都忘记了的人,我看还是别去尝试了。”

    “可是我一定要回长安啊。”苻坚装出为难的样子来,“时间拖得久了,恐有不妥。”

    “不妥?”那仟长抬头又看了一眼甘璎,似乎明白什么,但仍是摇摇头,说道:“你想活命的话,最好还是折返回去,回到洛阳是安全的,至少可以活着。”

    苻坚心中疑惑,他用最为随意的语气假意问道:“你们只是要北迁回河东故土去,为何要堵塞道路,不允许外人经过呢,难道不怕朝廷误会,而起杀伐之意?”

    仟长脸色变了变,说道:“大多数人只是想活着逃走,有些人想要作乱,正好借机逼死慕容垂,他们当然会这么做,反正最后死的不会是他们家的人。”

    苻坚点点头,他知道这位仟长说的是慕容暐兄弟,这下之前不明白的事情便大体上都明白了;而他还存有侥幸之心,问道:“前面道路真的所有人都不能通行么,洛阳的军人不可通行,我们穿成这样的也不行么?”

    “何苦去试呢,你带着年轻的妻子,有孩子,为什么要去冒这样的险?”那仟长语气平淡地问。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么?”苻坚仍然坚持地问道。

    那仟长思索一下,说道:“或许有。你可以去金镛城那条道试试看,据我所知那儿还让行人通过,又或者可以向南,去尹阙关下的道路,那条道上应该没有我们的人,虽然绕得远些,但也能前往函谷关。”

    苻坚俯首称谢,这才上马和甘璎一起往回走,行出山间道路,回到平地上,这才对甘璎说道:“那人说南北各有一条道路,北边道路险峻些,即便还没有封闭,恐怕和这里也相去不多,南边要绕得远些,我看为安全计走南边要好些。”

    甘璎自然无不赞同,刚要说话,只觉眼前苻坚身体猛地向后倒去,“啊”的大叫,四仰八叉地跌下马来,砸起一片烟尘来。他被摔得七晕八素,嘴角出血,无力挣扎,只能扭动身躯,想要站起来也不能够。

    甘璎大惊,望见一根绳索牢牢地套在苻坚的上半身,绳索的另一头握在六七步外的一人手中,那人骑在

    马上,不知何时跟在了他们的后面。

    “你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甘璎从腰间拔出匕首来,沉声问道。

    “这才是正主,他们都被骗了,只有我锲而不舍地跟了上来,终于擒获正主。那帮笨蛋这下看怎么说。”那人面容狰狞,得意地笑道,一边将手中绳索一圈圈地盘在自己的左臂膀上,跳下马来,朝甘璎走来。“小娘子,你乖乖的,我不为难你。”

    稍微犹豫一下,甘璎也跳下马来,冲到苻坚身边蹲下,挥起手中匕首便要去割缚住苻坚的绳子,可绳子一下便滑开,并没能割断,待她想要去抓住绳子来割,套住苻坚那人已快步赶到,伸手一推将她推倒在地。

    甘璎摔在地上,手中匕首未掉,她冲着那人挥舞几下匕首,免得对方乘机欺近,但那人只是蹲下捆绑苻坚,并不对她有什么动作,她这才又坐着退后两步站起身来,挺着匕首朝那人刺去。

    “真是麻烦。”那人头一偏,躲开了甘璎的一刺,手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手中稍一用力,甘璎只觉手断了一般疼痛,匕首嘡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那人手上一拽一推,甘璎便又摔在了地上。

    那人绑好苻坚,走过来提着甘璎的胸襟,将她提起来,冲她脸上狠狠地扇一记耳光,才开口问道:“正好我要问你,这人究竟是谁,你跟了他,不至于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吧?”

    “呸!”甘璎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他脸上,怒视着那人,并不多说一个字。

    那人失望地摇头,他另一只手伸入甘璎衣襟开口,探入内衣下面,摸着甘璎的乳房,重重地揉搓,说道:“你现在维护他,我当着他的面污辱你,他以后会维护你么?不如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他死了我收了你做夫人,也不嫌弃你。”

    甘璎愤怒已极,奋力便往那人头上撞去。那人猝不及防,被甘璎撞得鼻梁发酸,热流涌出,一摸竟然是一手血。他也大怒,一脚踹在甘璎的胸口,将她踹飞出三四步,顿时晕了过去。那人从怀中摸出匕首,匕首在手中盘旋,朝她走去,不知他是要割开甘璎的衣服还是喉咙。

    苻坚双臂被缚,他身体扭曲着朝甘璎爬去。

    一匹马从远处快速地奔来,直朝那男子而去,那男子听见马蹄声,回头看去,轻蔑地一笑,脚步站定,身体微微倾斜,手臂收在胸前,等着接敌。

    如风一般,人和马在一个平面,一条线上交错而过。

    马奔出去十余步才缓缓停下来,骑在马上的人调转马头,她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匕首尖向下滴落点点鲜血。

    她策马走回到站着的那男人面前三步停下,那男人姿势维持不变,只和之前略微变了一些,右边肩膀稍微塌下少许。他见那人策马回来,这才朝前迈了半步,想要把步幅站得更稳一些,但终于坚持不住,

    单足跪下,右手无力地垂落,手中匕首也跌落在地,臂膀根处的伤口敞开,鲜血喷涌而出。

    那人神智清醒,狠狠地望着那人,不敢相信那竟然只是一名少女。他坚持不用左手去捂住右臂的伤口,任由鲜血奔流,染透他的上衣还不止,连下裳也染红大半,点点滴滴地落在足跟旁的地上。

    少女也不动,眼神毫不躲避地望着那人,又坚硬又怜悯。

    两人凶狠地对峙好一会儿,那人身体有些摇晃,摇摇欲坠,他放弃了似地低下头,左手用力抱住了右臂,不说什么,转身脚步蹒跚地离去。

    少女任他离去,那人走远之后,她才翻身下马,先跑到甘璎面前,探探她的鼻息温润有力,这才放下心,将她晕倒的姿势略微调整一下,让她睡得舒服些。然后才起身走到另一人的面前,预备去割断他身上的绳子。看见他的模样时她猛地愣住,立时便双膝跪下,惭怍地低下头去。

    “父王。”她轻声地呼唤,觉得这像梦一样,从远处赶来的时候,她根本没看清已经被缚在地上的这个人是谁。

    “锦儿,怎么会是你。”苻坚眼前模糊了一下,随即才看清这人是谁,他悲泣地呼唤道。

    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个月前被劫持前的那个上午,他正常地结束了朝会,正要与苻锦相见,一起共进午餐,她的笑靥如从前,温婉如从前,一切什么都没发生;同时又觉得这是长安已经被叛贼攻陷,儿女们星云流散,所有的亲人们都死去了,苻锦是仅存下来的那个女儿,她历尽劫波逃难至此,偶然和自己遇上的悲苦情景。

    什么都没有发生和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两种错觉交相揉搓着苻坚,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患得患失,惊喜恐惧,忍不住失声哭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