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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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2章 片刻之别

    盖娅安静地听,静静地看。

    沙普尔和他的大臣与祭司们争论,即便一句话也听不懂,她也仔细地听,听他们语调中的起承转合的气息变化,仔细地看,看他们陈词时表情下所隐藏着的真实情感。她想辨别这些人里哪个在说真话,哪个在说假话;她想以这个来猜测在未来哪些人会接受自己,哪些人会暗中反对自己。说真话的人并不见得接受自己,反而是说假话的人更容易款洽。这个道理她很小的时候就懂得。

    从早晨的某一刻起,她就使自己脱开了对洛里斯的牵挂,同时也背弃了娜基娅对她的信赖和情谊,她知道自己站在了一个女人不能期待得更多的位置上。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天然就适合这个位置的人。她不会讲他的语言,不是他的同族,她有过多的经历,大部分是黑暗的经历。这些经历本来使她绝对不可能成为此时的自己,也会使自己在未来某个时刻搞砸。她能做的是训勉自己要懂得进退分寸,不骄不奢,不卑不亢。

    除了他声称对自己的爱情之外,她希望这爱情能持续得尽可能的长久,她自己所能凭持的,是保护面前这个人免受伤害。她想要凭依着他,过上比过去二十多年都要安定富足的生活。

    仪式开始不久那一阵子心口猛烈的疼痛,和此时的混乱场景有所印证。她先想起的是马库斯,然后才想到了洛里斯。是的,她是多么深刻入骨地恋慕着他,以至于当他失败死去的时候,她就会立即地感受到。他在做他要做的事情,当然是失败了,所以才会有一个将军满身是血一瘸一拐地走进圣火大厅,使得眼前这些人紧张而激烈地讨论,以及一个侍卫带着更加令他们震撼的消息来。

    心脏上的疼痛早已经减缓,乃至于消失,洛里斯变成一个普通得多的名字和形象,就好像马库斯这个名字不再让她触动,甚至如果不仔细回忆,她已经记不起马库斯的样子来。面前只有未来,而未来,对于盖娅来说,就好像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她有着无限的爱,想到这一点,她的眼眶发热,眼角微微洇泪。

    沙普尔和大臣与祭司们好像已经有了结论,他们开始散开来,分头行事。盖娅的心又紧缩起来,这只是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所产生的自然反应,而不是她期待或担忧什么。她抓住女奴的手,这个女奴姿色和灵性都比昨天被射死的那个女奴要平庸多了,对她说道:“你告诉他,说我要去找到娜基娅公主,她应该和我们在一起。”

    女奴把盖娅的话翻译给沙普尔听,沙普尔听了,脸色有些僵硬地回答了几句,女奴对盖娅说道:“陛下说,他希望你留在她身边,他会派人去把他们接过来。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

    盖娅飞快地想象了一下这之间的区别,

    对女奴说道:“不,我自己去,我还有话要先对娜基娅说。我离开一会儿,马上就回来。你也留在这里。”她一边这么说,即便她并不会说波斯语,即便她事实上已经对娜基娅说过了,一边站起身来,迈下台阶的时候,她冲着沙普尔微笑了一下,使他安心。

    她分开聚集过来的侍卫们,走下观礼台。她觉得这是不对的,但她向自己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自行其是,以后都会按照他要求的来。

    盖娅记得道路,她走到观礼台后面,转进侧门的走廊中,一队侍卫从外面跑进来,在她身边擦身而过,他们好奇地看着她,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他们会停下来盘问自己是谁。他们没有,盖娅又一次想到这正是她新的地位所带来的微末好处;她于是更想要拥有并保护这一切了。

    她站在了休息间的门口,没有立即推门,等侍卫们都过得看不见了,她这才先敲了两声门,然后推门进去。

    开始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是走错了地方,休息室里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温暖的香气显示这里曾经有过客人。她心里迷惑,进到房间内,检查每个墙角,躺椅和坐席,好像那些地方可以藏下什么人一样。

    她一边徒劳地在根本没有藏身之地的房间内找,一边飞快地转着念头。她知道娜基娅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和若恩在一起。难道正是若恩已经如洛里斯所说的那样,将娜基娅劫持走了?这看起来既怪异,又毫无必要。如果他们已经离开了神庙,那么他们恰好进入的是一个秩序混乱的城市,大概就和安条克差不多,或者更加混乱得多。

    盖娅一再地提醒自己,该回去了,我已经完成我该做的,立即回到沙普尔的身边,他很快就要对你产生疑窦了。但她似乎迈不开脚。

    她继续停留了一会儿,这也许是专门用来对抗她自己所有对于接受沙普尔的求爱,并且排斥了娜基娅的质疑,她望着那道门,把它当成是一个具有意涵的门,当她打开,她便彻底和过去再见,跨入到一个新的世界。

    她犹豫了那么一瞬间,终于迈开脚步,打开门走了出去。十余个侍卫簇拥着沙普尔正从走廊的一头走过来,经过盖娅的时候,三名侍卫从队伍中走过来,拦在盖娅的身前。沙普尔扭头看了一眼盖娅,什么也没说便过去了。

    盖娅第一眼见到沙普尔过来的时候,已经瞅出端倪,最靠近沙普尔的几名侍卫离他太近了,差不多是挟持着他,而两边稍远的侍卫们则手中持着弯刀。见沙普尔并不向她走来,望向她的眼神中带着悲哀愁苦,她立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口中哦了一声,朝后转身,像是要返回休憩室去。

    身子才转了一半,飞快地扭转过来,右手手指捏作喙形,朝着拦在她面前三个侍卫当

    中的一个面上啄去。那三人本来见盖娅已经转身离去,警惕性去了大半,盖娅攻向的那人不躲不闪,被盖娅手指戳中眼珠,眼前一黑,又惊又痛,双手捂面,弯下腰去,手中的弯刀被盖娅左手顺势夺过。

    她身躯反转,借着身躯扭转之势,扬手挥刀,顿时斩断左边那人的头颅,骨碌地飞起七八尺高,那人头颈中的血涌泉般喷出,身体还立了一下,然后僵直着朝前倒下。

    盖娅身体落地翻滚,已窜到夹持住沙普尔的侍卫们的近前,她弯刀贴地斩出,只听惨呼一片,鲜血乱飞,地上顿时已多了三支齐踝而断的断脚,三四个人和两三把弯刀纷纷当啷落地,乱成一片。

    盖娅毫不停留,跃起身来,一把拉过沙普尔,向一侧快走几步,抢到一个立柱,将沙普尔贴柱站好,自己站在他身前,手中弯刀横在胸前,对着另外一边还站着的七八个侍卫。

    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好像是早已经算计好的一般。押送沙普尔的侍卫们毫无还手之力,被盖娅从他们手中将沙普尔抢走,死一人,重创四人,剩下每个人都被震撼住,呆了一下,这才抄起手中弯刀,将盖娅与沙普尔半围在中间。他们知道沙普尔极为礼遇这个异族女子,可并不知道她身手敏捷,技击之艺高到如此地步,一时谁都拿不定主张,不敢遽然向前攻出。受伤倒地的侍卫艰难地爬向墙边,用力捏住脚腕的创口,希望止住出血。

    盖娅先是单手握着弯刀,立即就觉得刀头沉重,单手握得十分勉强,心中诧异刚刚居然用这把弯刀斩了三四人。她常用的是匕首和短剑,也练过双手重剑,连忙另一只手也握在弯刀柄上,换成双手把握的姿势,严阵以待。

    一个侍卫发一声吼,向前一步,挥刀横斩过来,盖娅眼睛已经瞥到另一侧两个侍卫眼睛不转地盯着自己手中弯刀,刀尖朝下,身体作势欲出。她脑子飞转,并不格挡攻来的侍卫的弯刀,翻身朝那两名侍卫冲,双臂用力,举刀朝两人破风斩去。

    那两个侍卫跃跃欲试,正等着盖娅漏出破绽来,便好齐力上前,杀死盖娅,夺回沙普尔来,没料到盖娅竟然反身朝他们攻来,忙抬刀格挡,只听啊的一声闷哼,一把弯刀当啷地落地。盖娅的刀在空中变化弧线,不可思议地角度绕开格挡来的刀,齐齐切下一人的手腕,顺势荡开另一人的弯刀。

    她一击又得手,立即反身朝先前攻来那人,将他逼得退后一步,距离柱前的沙普尔远些。

    她这么几下,虽然完全占了上风,可是弯刀沉重,她只挥舞几下,力气耗费太多,背上出了许多汗,只但愿对面的侍卫们并没有眼神能看出她步伐变得轻浮,手臂微微颤抖,心跳加速,面上潮热的狼狈来。

    沙普尔轻轻点头,他从怀中摸

    出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首,握在手中,向前两步,站在盖娅的身边,面向着围住他们的侍卫们。

    盖娅又诧异,又欢欣,她看了看沙普尔手中的匕首,更是喜欢。她伸出一只手,握在沙普尔的手上,轻轻地剥开他的手指,夺下他的匕首,握在自己手中,然后将弯刀递给他。沙普尔有些尴尬,他握住弯刀,学着对面侍卫们握住弯刀的样子,蹲开步伐。

    地下微微震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走廊外的天空变得更加晦暗,在晦暗中流动着淡淡的橘色。

    侍卫们相互看了一眼,一人对沙普尔说道:“陛下,你有你的厉害护卫,我们劫持不了你。不如我们都放下兵器,就此别过。你如果还能回到泰西封,请别追究我们的罪责,你看如何?”

    沙普尔想也不想,立即说道:“好,我答应你们,我不追究你们的罪!”

    那人又接着说道:“我们知道叛逆的罪行始终在,如果你答应不追究我们的家人,待这里的事情一了,我们各自按法典规定的那样,自行充军到距离最远的据点去,永远也不返回泰西封来。”

    沙普尔点点头,说道:“好,这样最好,我答应你们。”

    那人收起弯刀,对着沙普尔跪下磕头,其余人也都放下弯刀,跪下对着沙普尔磕头,然后一起起身,背起断脚的那几位同僚,一起朝外奔去。

    盖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不难猜到。

    走廊中剩下盖娅和沙普尔两人,两人惨然相对而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发呆,走廊那一头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盖娅先醒过来,她拉着沙普尔飞快地冲回到休憩室中,关上门,将躺椅拖过来抵在门后。

    她停了一会儿,估摸着从走廊经过的人已经走远了,这才对他说道:“我就离开了一会儿,你就丢了王位。即便你丢了王位,我也不会嫌弃你,我会和你一道,再想法把王位抢回来。如果抢不回来,那也没关系,我们就找个地方藏起来,换个名字,过平民的生活,忘记现在这些,如果忘不了,只当是做了个梦忘不掉,那也不坏。”

    她说完这些,凝视着他的脸,说道:“但是我也不能对你太好,我想过了,以后固然我会学习波斯语,来理解你的心思,可你也要学会拉丁语。我们之间的平常聊天,要以拉丁语为主。在我面前,你是一个罗马人。这是我对你仅有的要求。”

    她藏着小小的私心,以为语言决定着人的思维,如果他都用拉丁语思索了,大概就不会再想要第二个女人。

    她从和娜基娅开始,习惯和不通语言的人自顾自地说话。

    沙普尔望着盖娅,他什么也没听明白,但似乎也听懂了。盖娅把他从劫持他的侍卫手中夺了回来,又将整个世界关在了门外,他从紧张的神情里松弛下来,觉得这一刻是三个多月以来最为轻松惬意的时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