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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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之前

    苻坚叹了一口气,开始讲述这一切的前因,他说道:“前面的路还长,我就慢慢地说,也算一边打发路上的时间。我说的有些是事情的本身,有些是我的感受,又分为发生这件事之前的感受,和我南下以后的感受。”

    张子平狠狠地拍一下马,一个人走在了队列的最前面。于宜有意无意地与三人落开三四步的距离,拖在最后。端木宏在苻坚的右边,谢熏在左边,都凝神静听。

    苻坚先是沉默了一下,让自己陷入到回忆当中,然后才开口说道:

    “所有的一切,都源于我的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削减其枝叶,去掉所有不必要的部分,只留下最为本质的就是:我想做个好人。

    “这个念头好像从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了,随着年龄增长,见过的人和事越多,这个念头愈加的清晰。当有一天我意识到自己是父亲的嫡子,我会继承东海王爵时,我对自己的展望和期许就猛地一翕张,变得更大了。而我和符法联手夺下苻生的皇位,这个念头又更进一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此,没有人比我更有条件和能力,成为一个完全的好人。

    “我因为这个念头,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皇帝的称谓降格为王,以示自己德行浅薄,不足为皇帝;而我终于有一天会称帝,那是在我德行配得上做天下之人的皇帝之后。在此之前,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让自己更接近做个完全的好人。

    “做了大秦天王之后,我厉行节约,不兴建宫殿,不奢逸享乐,不与民争利,而与民图利,兴修水利,建设道路,制订法典,整顿治序,廉洁吏治,推行书经教化,信仰自由。重视农工与商业,凡是能想到的一切作为,我都亲力亲为地推行……不,这些我都只是与有荣焉,真正践行的是景略公王猛。他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我的诸葛孔明,我有心,他有力,我们配合得亲密无间,他能比我做得更好,我也不嫉妒。我是天王,我能任用贤才,容忍贤才,那也就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早年景略公在长安治理国政,我在外率军东征西讨,大秦由一个小小的,据有不过一州的小国,灭敌国十余,变成现在九州占据其六的大国,统辖人口上千万,不可不谓雄壮;历史上有此成就的不少,但往往同时伴随的是残酷的杀戮,不论是黎民百姓还是世家贵胄,大致都在战乱中流离失所,伤亡殆尽,一场宇内混一的战争下来,往往人口十不余二三。所谓统一,不过是比谁治下的人口可以坚持到最后而已。但我的战争不同,这三十年的征战下来,大秦自己的人口与日俱增,就算在敌国境内的战事,人民的伤亡也力争控制在了最小。

    “对人民如此,对被我打败的敌势之酋也抱着宽恕之心,尽量不杀,唯

    才是举,推心置腹,用人不疑,千金市骨,不一而足,为的是通过他们聚拢人心,对过去百年大混战后天地间所聚集的仇雠之意做一番矫枉过正的努力。有些人说这很愚蠢,我懂得他们在说什么,也不完全否认他们所说的道理,但他们不理解我谋求的是什么。

    “这些是必要了解的前因,但还不是事情的本身,接下来才是。

    “这事情又要从十来年前的另一件事情说起,那一年是建元六年,我和景略公交换了各自主导的职司,我主内,他主战。而他一举率大军灭了燕国,班师回军的途中,顺道平定了一个名叫长乐的邬堡。在俘虏里他发现了一个人,这个人长得像极了我。景略公说他见到那人,想到那几年针对我的刺客颇多,宫中疲于应付,便一下子想出一个影子替身的方略,他要让他个人扮成我的模样,替我挡下刺客的刀剑。

    “他随即就把那人藏匿起来,带回到宫中,给我讲述了他的想法,我对他自然是言无不从的,对这个想法也很是好奇,毕竟有许多不那么重要的场合,有了替身之后,我便可以省心不用亲自去了,因着这个理由,我甚至可以做一些超出我的身份的事情。所以,我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个安排涉及到许多人和事,并不只有我和王猛两人运作,知情的还有我的几个弟弟,我的皇后苟慧云,太子苻宏,以及我的贴身侍卫,所谓的金鳞甲卫,子平没带过兵,本来做不了金鳞甲卫,是我指定他做的。这是一种荣耀,也是屈辱,他没犹豫地便接受了。他是我仅次于景略公最信任的人,超过苻融和我的儿子们。

    “他在其中,是调度的枢纽。宫中我们有一个用作交换身份的密室,这个密室以外所有的地方我都可以去,而这个密室之外,那个影子替身只能在子平和两个侍卫陪同下去预先安排好的地方。

    “想想这件事情很奇怪,对于宫中或在长安的官员来说,他们见到我不外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们的天王有子平陪伴,另一种是没有子平陪伴,但实际上没有子平陪伴的那个人才一定是真的天王,而有子平陪伴的那个,却多数时候都是替身。离开长安的这一年多子平大部分时间都在我身边,我有时候想,以当初景略制订的那个规则而言,我倒更像我的替身,假的苻坚。

    “我们一开始只是很少的尝试,然后一步步地增多他出面的时间,那个替身穿上我的衣服冠戴,他是活脱脱的另一个我。开始的时候他还很拘束,不成样子,没有我的气势,但慢慢的也就越来越熟练,形态威仪都不成问题了。主要的大臣他也都认识了,不会再认错。我可以不必出席那些非关必要的会议,空闲的时间多了,但并不自由,至少我不能同时出现在

    宫中别的地方,这不会立刻穿帮,但也会穿帮。

    “相比起来,更换服侍装束,略作化妆,妆成显然不是我自己,是更合理,也必然如此的选择。我可以选择扮成一个新入宫的内侍,一个大臣所带的随从,在宫中允许的范围内走来走去,这很刺激,但也风险很高。比这更好的是离开宫墙内,到长安城中去游玩。这为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的门,有时候我想,王猛为我这么做,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变成一个普通人,走出宫城,去看看真实的世界。

    “出了未央宫,我最初的去处也是拘谨的,我去过慕容垂的府邸门前,我知道我不会遇见他,因为与此同时他正在宫中觐见假的苻坚,我的替身。但我也只是在门前游走而已,我不会真的去叩门。

    “久而久之,要知道,这是差不多七八年的长度,我足以由一个不踏出宫门一步的天王,变成一个久居于市井的长安百姓,我变得大胆,甚至试过在长安城里化装为由凉州迁来的商人,买下一个肉铺,雇十来个伙计卖牛羊肉。几年下来,我的伙计觉得我单身不妥,还说要为我说合,娶一个女子。这种接触太亲密,我当然是拒绝了,不过我有一次在朝堂上询问某件政事时,几乎暴露自己就在长安城内做牛羊肉的生意。那之后我才逐步减少了这样的猎奇。

    “当然,我主要的精力还是在奉行我的本职,大秦扩张太快,各地军政内务的事情实在太多,大臣们各有各的想法和利益,各地战事不绝,民生尤其琐碎;而这时候景略公溘然去世,让我失去左膀右臂,即便苻融分担了相当一部分政务,我也不得不面对着空前的压力。

    “在最初的几年,我从未试过让替身来帮我决断政事,再小的也没有。但后来我逐渐把他当成另一个我,我与他对话犹如自己内心的左右对谈,这也是纾解压力最好的方式。平常的内心交战其实是假的,不过是念头的纠缠,情感令哪一方占了上风,哪一方就会胜出,而不是真正的辩论。

    通过交谈,以及某些决定由他做出,使我逐渐了解他,我的这个替身。我觉得他并不仅仅是外表像我,他内在也和我相似极了。他慢慢地熟悉政事,了解我的思路,在相当多的事情和场合上,他做得几乎如我自己亲临一般。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他会不会是我的自幼失散在外的孪生兄弟;当然并不是,我母亲没遗失过孩子,他实际比我小着好几岁。

    “景略公去世以后,他的儿子王休补充进来,担当这件事的协调。他的资历比他父亲差一大截,果决也远远不如,所以之前通常我和他父亲决定的事情,我不得不召集更多的人来参与决策,这些人包括,我的影子替身、我的弟弟苻融、苻忠,太子苻宏。这形成了

    体制,很大程度上是接受了我的替身的建议所致。

    “我的这个替身,他本名耿鹄,是被王猛敉平的那个长乐邬堡的指挥使,比我小三岁,是个汉人,出身本是医者世家,在乱世中从了晋军,军队被打散以后,返回家中参与到流民邬堡的事务之中,慢慢升任到邬堡总指挥的副手。他为人机敏,富于巧思。他所在的那个邬堡有上千户人,并无特别的强人,而是有着复杂的构成,各自有各自的利益,一来二去便创制了一种由众人决策的机制,他总结了出来。我读过许多关于国家兴衰成败的史书,深知一人决策的弊端,所以对他这一番经历十分感兴趣,和他做了许多的探讨。

    “我的弟弟苻融,他是景略公狂热的追随者,也是他的弟子。我和他也差不多所有的感受与意见都相似,他算是小一号的我。不过他性情处事说得好是仁厚,说得不好是温吞,不像我和其他兄弟,倒更像晋国世家高门的子弟。他能写细腻华丽的文章,分辨道理的玄妙,而他做事干练务实,我来南方以后还没见过可以和他相比的。

    “我的另一个弟弟苻忠,虽然年纪还不大,但在军事方面已崭露头角,景略生前对他有所期待,加以许多指导,所以他也是这个决策层中的一员。

    “我的嫡长子苻宏,才情大概不怎么突出,可是性情笃厚中正,今后会是一个好的守成天子。

    “他们人都很好,都是苻氏的精英骨干,和他们相比,反而我不是。我姓苻,我是苻氐的领袖,大秦的天王,但我不喜欢氐人和苻氏的本位。我希望他们也跳脱出这个本位,以苍生和天下为念,但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氐人,是苻氏的统治。这是我和他们不合拍的地方。

    “我更喜欢那些所谓的外人。王景略就不用说了,他是汉人,而姚苌是另一个,他是西戎的酋长,战场上的猛将。也许是因为我带兵击败了他的哥哥,使他们建国的梦想破灭;我也没能阻止邓羌在战场上击杀姚襄,所以我对他怀有愧疚之心。我设法在刑场上救下了他,一直信任他,重用他,他也很好地为大秦在雍凉之地稳定了戎人部族。

    “另一个人是我提到过的慕容垂,他是鲜卑人,我喜欢他,敬重他,他是个磊落的汉子,生在慕容家尴尬的位置,有经天纬地的才能与品德,却不得不屈居在旁,为昏庸的皇帝收拾残局,如同诸葛亮为刘禅勉强维持一样。我常想,如果不是苻生……过于残暴,我就不是此时的我,而是苻秦的慕容垂。我怎么能不敬重他,怜惜他呢?

    “但景略公不这么想,我想他大部分是为了顾虑鲜卑人的桀骜不驯,少部分则是因为嫉妒,嫉妒我对慕容垂的看重。他完全可以不这么做的,他设计杀死了已经归顺的慕容垂的长

    子慕容令,如果不是我阻拦,他也会直接杀掉慕容垂。

    “大概是因为景略的缘故,苻融不喜欢慕容垂和姚苌,我的氐人兄弟们对他两人也深怀戒心,所以,秦国朝堂上,大体以我为中心,苻融、王休、苻忠和苻宏结成一个意见的圈子,而慕容垂与姚苌隐然而为另一个有影响力的圈子,两个圈子难说有什么巨大的冲突,可无法统一,彼此存有巨大的敌意,也至为显然。

    “景略公始终担心鲜卑人和戎人的反叛,但实际上自打开始,就是氐人自己发起的内乱最多,我的祖父苻洪以叛乱建国,我驱逐苻生,实质也是内乱。我既然做了始作俑者,苻生的兄弟们,我的兄弟们,即便在这几十年来我大秦看来顺风顺水的情势下,也内乱不止,就连我的亲弟弟苻双,景略公的儿子王皮,也曾经发起过内乱。

    “他们中的有些人是为了想为苻生报仇,夺回他们所失去的。我承认,大概只有一个人是真正有这个资格的,其他人不过是借助想象罢了。我一来是因为心中惭愧,二来也为了想从义理上断绝内乱者的号召,平叛后我对叛乱者多加宽宥,许多按律当死的首恶和协从,我也放过了。

    “另一些人则是受到了宽宥政策的鼓舞,我分不清究竟是宽宥的政策鼓励了他们造反,还是他们真的认定我在毁弃氐人苻氏而决心除掉我这个罪人。我宽恕不断,他们造反不绝。

    “即便是那些还没有造反的人,私下也议论我,说我为政过宽,有功不赏,有罪不诛,是国之将乱的前兆,他们引用曹操的说法,说我慕虚名而处实祸。我坚信感化是这个国家和解的根本法度,始终一笑置之。

    “终于有一天,我等来了一次我镇压不住的背叛,仍然是被自己人背叛,而这种宽容也许给我换来了活到现在的机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