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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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塞琉西亚的风

    若恩把马伊萨科让进自己的房中,关上门,对他说道:“是洛里斯有什么话要单独带给我么?”他知道肯定不是这样,但他乐于把自己先伪装成什么知觉也没有的人。

    “不是,是我自己有话要对主祭大人说。”马伊萨科强调了“我自己”,但他这么说出来之后就停顿下来,盯着若恩的反应。

    若恩装作一惊,他摇了摇头,似乎他也没什么可畏惧的,坦然地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听,你说吧。”

    马伊萨科面向若恩,伸手从左肩开始,右肩,心口,最后落在额头上,画了这般的一个十字。若恩看得心中发冷,但没有说话,他严峻地面对着马伊萨科,等着对方开口。

    马伊萨科画完十字,这才说道:“这并不是魔鬼对阿卡夏的曲解,这是来自塞琉西亚的阿卡夏教,这是对我们自己处境的描述。我不是安条克的军团老兵,我来自波斯,我是一名阿卡夏教徒。”

    若恩对波斯有少许认识,但不足以知道塞琉西亚这个地方,事实上,他知道塞琉西亚是安条克西边的港口,他不知道在波斯境内的塞琉西亚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在波斯阿卡夏教徒是受迫害的,但仅此而已。他谨慎而含混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经受了什么。”

    马伊萨科点点头,接着说道:“今天此时波斯人对安条克的攻击,正是两百年来波斯人对罗马东边行省一贯的攻击,他们将要从安条克劫掠走的人口,就是这数百年来生活在波斯境内的阿卡夏教徒的来源。我生在哈特拉,我父亲生在瑞塞纳,我的祖父来自埃美萨,他是一个罗马的平民,一个石匠,我父亲也跟着从事这个行当,以及我。塞琉西亚的阿卡夏教徒大部分都是如此,是从罗马被劫掠到波斯的奴隶和他们的后代,另外少部分人是波斯人,阿拉伯人。”

    “我承认我对此了解不多,我可以做些什么?”若恩隐隐想到了什么。

    马伊萨科谦卑地望着若恩,犹豫了一下,说道:“在塞琉西亚,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若恩尽量排除他从马伊萨科的话中猜测到的意思,问道:“是什么样的风暴?”

    马伊萨科字放慢了语气,斟句酌地说道:“阿卡夏教徒想要拼死反抗,在波斯建立自己的国。”

    接着他停了下来,望着若恩,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决定接下来自己该说的话。

    若恩也没有立即再问什么,他猜到马伊萨科大概要说什么,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极为要紧,这不比在德亚的路上他做出要号召守卫安条克的决定。安条克此时的处境,究竟是比没有他这个人出现在这里更好还是更坏?这是他这几天内埋藏在内心反复纠结的问题。

    他想,这一切真的是神在天上安排的么?从自己出生开始,到君士坦丁堡的十二年,

    安排他到安克雷服侍阿里斯托主祭,安排阿里斯托主祭成为一名被迫害的阿里乌派,安排洛里斯来刺杀阿里斯托而变成保护他,安排阿里斯托主祭向东方出走,安排自己遇见克洛伊,遇见娜基娅,推动人们守卫安条克。这是自己之所以在这里,面对这样的一位使节提出要求的全部前提。虽然他还什么都没说,接下来的事也差不多呼之欲出,他甚至无法避免这一点。

    所有这一切也可以用另一套逻辑来推论,那就是,没有什么神做了什么安排,万事万物都是自发偶然的。只有这样,他才需要真正思考如何回答马伊萨科所提出的要求,是否合乎道义,是否合乎利害,或者是否合乎自己的欲望。否则,他无论怎样随便回答,都是神在背后安排,一切后果并不是他自己独享尊荣或耻辱,那是神的事情,自己只是一个棋子,可以反过来揣测神在下这一手棋的时候作如何想,但并不是自己在下这一手棋。

    他乱纷纷地想了这些,感觉实在难有定论。

    他对马伊萨科说道:“我大概能猜到你想要说什么,而我为你准备的回答是,不。”

    他说完这个不字,心中立刻起了新的波澜,心想,如果回答实际是“是”,情况会有什么样的不同?他实在无法制止自己去那么想。

    马伊萨科有些失望,说道:“主祭大人,我们渴望得到你的认可和支持。即便没有你的支持,这场风暴也会按照它正在酝酿的那样在接下来某个时刻爆发。主祭大人,你此刻在安条克所做的,使安条克避免了像一百多年前那样被劫掠一空,几十万人被卖到波斯,成为波斯人的奴隶。为什么你不能为塞琉西亚的兄弟姐妹们同样做点儿什么,使它最终不会变成一场灾难,而是一个机会。”

    若恩还没有使安条克做到这一点,只是看起来具备了抵抗的形态而已,事实上目前的局势仍然很糟糕,或许还会更糟糕,但马伊萨科已经把这描述为若恩的威望,以及因此他对在塞琉西亚的人们的某种亏欠。

    若恩有些生硬地说道:“阿卡夏教徒不应该在地上建立自己的国,阿卡夏教徒的国在天上;这种行为是僭越的,是不被认可和祝福的。”

    他刚刚说出这句话便后悔了,因为他立即想到马伊萨科会如何回答,而马伊萨科也真的立即回答道:“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若恩摇摇头,说道:“你们的理解有歧义,并不是这样的。地上有地上的律法,我们可以指望它良善得有如天上,但绝对不是地上模拟一个。”

    马伊萨科叹了口气,说道:“那你去塞琉西亚,亲自去告诉他们,这句话真正的意义是什么,阻止他们起义,阻止成千上万人的死。”

    若恩忍不住想,安条克

    是自己在不完全明晓利害的情况下主动揽来的义务,但塞琉西亚则是这个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人强加给自己的,而两者是具有因果关系的。当他在安条克大道上做出决定的时候,后面的事情差不多已经注定会这样。他心中的跃跃欲试大于对危险后果的恐惧,但还没有到勇于承担的程度。

    “我猜我们现在能守住安条克的一半,是因为安条克人民想要守住安条克,而不是因为我。我在这里,只是恰逢其时地攫取了名声。我如果去塞琉西亚,但那里的人们只是想要建立阿卡夏的国,我无法说服他们不去那么做,也不能帮他们做虚妄的事。”

    马伊萨科稍微动摇,问道:“你为什么那么肯定那是虚妄的事?”

    “我的肯定和你认为我能在这件事中能起的作用是一致的,这个道理显而易见。”

    马伊萨科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来,说道:“我还以为你和君士坦丁堡的主祭们不同,和波西斯大主祭不同,结果还是一样。”他的这句话勾勒了他过去一年的行藏。

    “我不为他们辩护,但我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理由。”若恩说完,心中忽然一动,问马伊萨科道:“塞琉西亚距离塞里斯有多远?”

    马伊萨科脑中计算了一番,才说道:“塞里斯是罗马这边的称呼,是古代的称呼。在波斯,我们称之为大晋,而近百年来,大晋又由大秦所取代。”他看着若恩,脑子飞快地转,接着说道:“塞琉西亚在君士坦丁堡到大秦首都长安的贸易通道上,差不多正好在中点,塞琉西亚距离君士坦丁堡有多远,距离长安有同样的距离。”

    马伊萨科的话和若恩记忆里的一些音节严丝合缝地对上,若恩轻舒了一口气,说道:“我本来的使命,就是出使到塞里斯,也就是你说的大秦去。”

    马伊萨科说道:“那么,主祭大人,你将会经过塞琉西亚。”他顿了一顿,补充说道:“事实上,你将要经过的是泰西封,但塞琉西亚和泰西封只是一河之隔,隔着伯拉河,在泰西封的对面。”

    若恩心底涌起了一些欢喜,他情不自禁地问道:“你对大秦知道多少,大秦就在波斯的旁边么?”

    “在塞琉西亚,也有些来自大秦的工匠,波斯人要我们一起建筑新的塞琉西亚城。我从他们口中听到过大秦的事情,但我差不多对那边的事情一无所知。只知道波斯最东边的据点叫喀什葛尔,喀什葛尔以东,还有许多小国,穿越这些小国,才到大秦的西边边境。”

    若恩有些惊诧,问道:“波斯也同样攻击大秦的城市,劫掠那边的人么?”

    “我前面说过,波斯和大秦并不接壤,这些人并不是劫掠来的,而是大秦之前有大的内乱,许多人从大秦逃了出来,流落到波斯,他们大部分都是自由民。”

    若恩

    嗯了一声,又问道:“新的塞琉西亚城是怎么回事?”

    “之前罗马人反击波斯的入侵,一直打到泰西封附近,将古城塞琉西亚夷为平地。沙普尔二世侥幸击溃罗马大军,收复失地后,决心在塞琉西亚的废墟上重建新塞琉西亚,并且当成一个军事要塞来建设,以拱卫泰西封城。因为这个原因,在塞琉西亚,聚集了二十多万奴隶和工匠一起劳作。不过几年前沙普尔二世去世,现在的万王之王是他的弟弟阿尔达希尔二世。”

    若恩叹息了一下,说道:“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大。”

    离开安克雷的前一天晚上,若恩拒绝阿里斯托主祭的建议,就是因为他知道世界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他对于这一点并不无知,如果出于理性,他就不会离开杰西蜜和萨拉。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决心离开她们,越来越远,远得好像不在同一个世界,远得好像彼此都已经死去;他不知道。

    马伊萨科想起刚刚若恩所说的话来,说道:“主祭大人原来不是被任命到安条克来接任波西斯主祭的,而是要出使到大秦去?”

    “是的。”

    马伊萨科面上露出笑容来,说道:“我刚刚还以为主祭大人说去塞琉西亚是个假设的语气,实际上主祭大人真的会经过塞琉西亚,难以置信。”

    若恩觉得有些懊恼,说道:“即便我真的经过,我也不会站在你们这一边。事实上,洛里斯劝我错开到达安条克的时间,我出于不知道什么原因,拒绝了他的建议。”

    马伊萨科楞了一下,接着恍然大悟地说道:“我懂得了,如果阿卡夏决心帮助人们,他总会帮助,不论他的使者本人怎么想;如果他决心漠然视之,即便我们再怎么恳求,他也会铁下心肠,断绝我们所有的希望。这是托德阿卡夏的逻辑,他思索,他决定,我们接受,我们不能要求他怎么样。”

    若恩承认他说得对,因为他也是这样理解的,如果不这么理解,很多事情就根本说不通。

    他在许多转念间,已经对此前烦恼着的事情想出了解决的法子。或许不尽然可行,但满可以试一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