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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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城破之前

    昏天黑地的一场激战过后,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味道,塌下的砦墙缺口中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活着的人大约还有四五十个,藏身在尸体间,没一个人还能站着。要么垂死一般匍匐在尸体间,脖颈撑着,显示出和死者的区别来,要么侧身躺着,单手按在地上,仿佛可以随时一跃而起,要么半跪地趴在被炸断的木料上,手捂住伤口,沉重而痛地喘息,要么背靠断垣躺坐着,享受还活着时的最后安逸时光;他们盔甲残破,衣衫尽红,每个人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筋疲力竭,各自手中的剑多数都断,枪已经折了,刀口已卷了刃。

    这些活着的人都面朝着砦外,眼珠僵硬,没有力气转动,同时又不甘心闭上。塌陷的墙体残片和尸体叠在一起,比地面不过高出三四尺,下一次从砦外来的步兵可以一跃而上,更别说骑兵的冲锋了。

    砦墙缺口内的十步左右,六七名弓手参差地坐或跪在地上,每个人埋在脚边的箭壶中只剩不过三五支箭。在刚刚的激战中,砦中的弓手抵近十步以内射击,箭尽的弓手都已经拾起长枪冲了上去,他们也都没有返回原本的队列。

    弓手之后的几十步,宇文多罗和六七名侍卫站在练兵场的空地上,眼神空旷地望着被炸开的砦墙方向,茫然失措。

    在他们之后,六七十个宇文家的老弱妇孺身着华服,按长幼秩序跪坐在地上,年幼者在前,年长者在后,排成七八排。每排中都站着一人,手中擎着长刀,看起来像是随时作势要斩杀这些妇孺。妇孺人群最后面站着七八名侍卫,一字排开,他们显然是在守卫着这些老弱妇孺不在惊惶中四散奔逃。

    另一侧的空地上,陈放着二三十具尸体,他们都是更早之前战斗中的战死者,他们被齐齐地垛在一起,在尸垛之外有一具新鲜的尸体横陈,是一位老者,身上被鲜血完全染红,脸上也被砍了好几刀,肌肤寸裂,面目狰狞。

    缺口以外的大荔军砦砦墙上此时差不多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砦兵和宇文多罗家的男丁都被轰天巨响的声响和随即胶着混战于被炸开的砦墙的战斗吸引过来,他们付出大约两百多条人命,暂时堵住了缺口。慕容氏的骑兵撤下去,重新集结,预备着下一次的冲击。

    宇文多罗嘴角裂了许多口子,目光呆滞,他还没有从刚刚的巨响和随之而来的血战中恢复过来。把所有家眷集中在砦中的练兵场上并非是他的主意,而是他叔父宇文庆的安排,目的是为了在砦破之前可以杀死他们,免得受慕容氏的污辱,或被他们利用来收集奴役散播四方的宇文氏部众。

    宇文多罗所有的家眷都在这儿,除了他最小的儿子宇文齐,据他妈妈说,关砦的那天早晨他的乳母带他赶集去,大概是被关在

    了砦外。想到他或许可以逃脱被杀死的命运,宇文多罗感到喜悦,但这喜悦是很有限的,因为他还太小了,即便今日不死,在纷乱的局势中接下去还能活多久也是一个绝望的问题,没人会在意一个不知道姓名来历的小崽子,而如果知道是自己儿子的话,也大概没几个人会善待他。想到这一点,宇文多罗不寒而栗。

    宇文庆凑近过来,对宇文多罗沉声说道:“动手吧,不然来不及了。”

    宇文多罗脸上抽动几下,茫然然而坚持地说道:“让年纪大的先走。”

    “年纪大的人有自裁的觉悟。”宇文庆怫然不悦地说道“女人们和狗崽子们要先处置。”

    宇文多罗仍然想再拖延些时间,他往旁边走了几步,走到站在侍卫人群中的宇文奚身边,语带哀求地对他说道:“阿奚,阳平公的救兵究竟什么时候能到,我们已经坚持了一天,实在坚持不到明天啊。”

    实际很可能是坚持不到下一个时辰,这取决于砦外慕容宝对砦内情势的判断,被炸开的缺口或许仍然会胶着,但任何三五十人在缺口之外的砦墙上攀登,就能够形成实质性的突入,砦内再没有多余的兵力能击退他们。

    宇文奚身上衣衫被血染得辨不出本来颜色,他剩下那个眼珠也如城垣上那些伤者一样没有活力,僵硬地盯着宇文多罗,好一会儿才说道:“只有坚持。”

    他昨天和父亲宇文定一起潜入大荔军砦,为的是向宇文多罗传递阳平公苻融的意旨,要他无论如何坚持两天时间,坚守两天后就可以迎来局势的大变。此时大荔军砦已经坚守了两天,宇文多罗满以为再坚持两天也不是问题。

    前三天天砦兵守御都做得很出色,击退了慕容宝骑兵所有的攻击。事实上慕容氏的骑兵在只有两三人高的木砦前毫无用武之地,他们只能下马攀城,在没有攻城兵器的情况下,他们对城内守军主要的杀伤来自弓箭。下马攀城的骑兵在墙垛两侧差不多毫无战斗力,每每被守兵轻易推下砦墙,三天下来,城砦内的守军伤亡不过十余人,慕容氏的骑兵却伤亡数倍之。

    第四天情势略变,慕容氏减少攀城,加大弓箭的投射,这又造成城内十余人的死亡;而这不过是在掩饰他们趁着夜晚所做的攻城作业的收尾。快到中午时,所有慕容氏骑兵都退却到百步之外,砦上守军刚刚松了一口气,只听得咚隆一声巨响,砦中多数人中轰鸣之外,似乎都感觉地面猛震,脚底板都向上弹起了半分又落下;十来个砦兵正守卫在砦门右侧的一段城墙上,他们被爆炸弹飞在半空中,气浪剥去他们身上衣衫,在空中便晕了过去,无知觉地摔落在地上,灰白色的烟尘随后才腾起。

    所有人都被巨响和爆炸所震撼,他们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意识到

    砦墙被炸塌了二三十尺长的一段,接着便望见砦外的骑兵已经结队飞奔而来。

    宇文定正在附近巡逻,他挥舞长柄朴刀,招呼身边的砦兵赶去缺口,开始只有十余名砦兵跟随着他们;好一会儿,才有好几个宇文家的砦兵队长领着本队从各处赶来,最后是旁边未塌陷的砦墙上的守卫也都从墙道上涌来,跳入缺口当中。

    砦墙虽塌,砖木堆距离地面仍有两三尺高度差,慕容部当先冲来的骑兵队稍微犹豫,放慢了步伐,还是在贴着砦墙外十余步的距离下马结队,挥着马刀冲向缺口。冲在最前面的四五十人和宇文定的十余人正碰上,挥刀对砍,宇文定的十余人顿时被砍倒多半。

    宇文定凭借刀长,劈翻冲上来的一个慕容氏骑兵,接着拼命挥舞长柄朴刀,使后面的慕容氏骑兵跨墙不得。但他一人守不住二三十尺的宽度,左右两边分别已经有二三十个慕容氏骑兵挥刀登城,将宇文定所领的砦兵砍翻多人,跨进了缺口。两边朝中间一起挤压过去,虽然宇文定的刀又砍伤对方一人,打飞对方几柄马刀,但他手中长柄朴刀挥舞的空间已完全被挤得没了。他后退两步,正踩着一具尸体,脚下一软,朝后跌倒,他面前的几名慕容氏骑兵一涌而上,将他乱刀砍死。

    宇文定这一波率先填进来的砦兵被瞬间消灭,幸好此刻更多的砦兵补了进来,他们和慕容氏骑兵在残墙上短兵相接,拥挤在一处,长刀长枪挥舞不开,更多人干脆抱在一起,以肩膀相抵,用贴身的匕首互刺,用手狠命地掐对方眼睛和脖子。随着两边墙道上跳下来的砦兵越多而城下聚集的慕容氏骑兵被阻塞难以跨进来,以及砦内弓手抵近射击,缺口内的实力对比也发生了变化,砦兵由几乎被慕容氏骑兵突入,到已能确认堵住缺口,然后慢慢将已经涌进来的敌人挤压出去。

    宇文奚原本在城砦后门指挥,听见前门巨响,众人还茫然失措时,他飞快地点了十来名砦兵跟随他朝前门方向奔去,奔到时前门已经完全被双方的士兵填满。他心中一沉,觉得父亲多半已经不免,头脑昏沉地便冲了上去,他拨开了好几个己方的士兵,这才肩膀顶住一个盔甲鲜亮的慕容氏骑兵,双方手上都是一手空着,拨打对方另一只手持着匕首朝自己刺来,交错好多回,他拼着自己腋下承受对方一刺,将自己的匕首刺入那人的胸甲间隙。那人顿时失力塌陷,宇文奚腋下被刺中,未伤及骨头血管,仍然用肩扛着那人,拼命朝外推,持那人为盾,朝前推进一步,又刺倒那人身边的两个慕容氏骑兵。

    大荔军砦的砦兵多数未经战阵,疏于训练,身上盔甲和手中兵器都十分简陋,不过是虚应故事,正常列阵和慕容氏骑兵相对完全不是对手,

    所幸凭依着砦墙已经据守一日,慕容氏骑兵气势也稍微衰竭,砦墙被炸开缺口所引起的绝望令砦兵拼死抵抗,双方混在一处,贴身肉搏时,决死决战的气息起了更重要的作用,砦兵拼死一搏,几乎做到以一换一的交换,而原本冲进砦墙缺口的慕容氏骑兵数量并不太多,没过一会儿,冲进来的慕容氏骑兵已经被完全歼灭,被堵在外面的骑兵队被缺口内的战斗惨烈程度所震撼,竟转身退开,上马奔出砦上弓箭射程以外的距离。

    宇文奚跟随父亲宇文定再来大荔之前,他曾经想过要和苻锦道别。他们每次都会认真地道别,约定下次见面,这次却没来得及道别就被分开。

    大爆炸之前,乃至在慕容氏骑兵由缺口外退走之前,宇文奚完全没意识到危险,是在找到父亲尸体之后,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件事有多艰难,他说“只有坚守”时,心中如同死灰一样静寂,他想,此间的形势多半不免,我也有死的觉悟,但假使能够,我应该活下来么?

    几步之外跪坐着的那几十名宇文家老弱妇孺,成年人都表情肃穆,或者抬头看天,或者垂头看地,年幼者懵懂无知,东张西望。宇文奚眼睛余光瞥见他们,心中不忍。他想如果是苻锦在这儿看见这般情形,一定痛哭着愿意做任何努力来解救这些人;而他虽然比苻锦大不了多少,但他通晓古今,看过无数相似的情景,心早已茧子磨得老厚,虽然不忍,但不会冲动地去做什么。

    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满应该做点什么。为什么苻融一定要坚持多点时间才赶到呢?阳平公府在三辅之内哪怕一天内征集一万人也轻松裕如,而只要有一千人就可以解决慕容宝的千许骑兵,根本不需要战斗,只要亮出阳平公的旗号足以令慕容宝麾下的军官们下马授首。这是宇文奚不解的地方;如果不是有这个疑问在,他连自己的生死都不会踌躇得更多。

    就算是在乱世当中一个不甚爱惜自己的人,也希望自己死得有意义,这意义既在于确实身处穷路,已经不存一分活下去的希望而死,同时也在于死得要有价值,不是平白无故,毫无交换的死去;宇文奚想,我还有喜欢我的苻锦,我也惦念着她,我死了对她一分好处也没有,她会难过很久;如果我可以提前对她说,我不喜欢你了,你别再惦记着我,那样也好过现在。但我没这么做,一点也没意识到情势会如此急转直下。

    宇文奚胡思乱想着,一边觉得自己应该出手擒下宇文多罗,向慕容宝开城求和,哪怕宇文部被慕容部彻底并吞也好,能多一个人活下去是更重要的;一边又觉得刚刚的念头完全荒诞,救下砦中活着的人是对祖先的背叛,他们即令活着也生不如死,死去是部族大义聚集的方式,也是

    生者可以依存的凭借。一边他爱惜苻锦而不忍死,一边又觉得没死在即将被攻破的大荔军砦是对父亲的背叛,而两者绝无可能找到居中平衡的分寸。

    他看看宇文多罗,又看看四周绝望的人们,即便砦兵们殊死战斗,击退了敌军,他们眼神中,身体的姿势中仍然流露出内心巨大的绝望。

    先前宇文奚能够平和地面对宇文多罗,他受父亲委托为他做事,为他守城,连父亲也殒身不恤,此际却觉得慕容宝纵军攻击大荔军砦,如果明说目标只在宇文多罗一人,不及其他的话,他甚至会有一点喜欢慕容宝。

    他内心另一个声音立即辩驳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开城投降。

    一个留在瞭望哨上的砦兵大声喊道:“他们又冲过来了。”

    宇文多罗脸色变得煞白,他下意识地举了举手,冲着散乱站在妇孺人群中的侍卫们,喊道:“杀……先杀老的。”他话音未落,已有两个侍卫举起了刀,其中一人动作尤其快,他举刀未到顶点就狠命下斩,一个中年女人的头噗地飞起,扬起一腔的血朝前喷洒,如暴雨般倾洒在人们的头顶。人们只起了一丁点骚动,好像溅在自己头顶上的真的只是几滴雨点而已。

    宇文奚根本还来不及想什么,他的身体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两支旗杆飞掷而出,落在那两人的脚边,那两人动作顿时沉重,已经杀人的那侍卫刀便再举不起来,刀才挥到高处的那侍卫手中乏力,握不住刀,刀在空中脱手,翻了几个滚,落在了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