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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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东宫太子

    祁宪接了东宫太子苻宏辗转送到他手中的消息,换了一身常装,出阳平公府,由东行道出清明门,往东行一两里,离开大道又往南行六七里,再转而向西,行两三里而至覆央门外,在马上变换袍服,披散头发,悄没声息地进了覆央门,贴着长乐宫宫墙外向北行了一里,在宫墙外一处草木茂盛处下马拴好。然后他走入草木中,走到一处宫墙转折处,仔细观察一番,手攀住宫墙中间杂的缝隙,轻灵地手脚并用,向上攀去。

    他身手矫健至极,瞬间便攀上宫墙顶部,踏在墙顶的甬道上。他再伏身四下观察,选好墙内一侧落足的位置,看准周围无人,呼的一下翻出,如飞一般落下,触地时朝前一个翻滚,卸去力道,毫发无损地着地。

    落地之处是一处花苑,祁宪似乎已经来过多次,他稍微扫视,便已经找见一处假山山石。他走到那假山下,伸手看似随意地在山壁上一推,那山壁便陡然裂开,现出一条足供一人进出的缝隙来,祁宪跨进缝隙,再在什么地方一抹,那缝隙便飞快地合上。

    缝隙合上之后,祁宪从怀中取出火镰打燃,点燃蜡烛举在手中照亮。假山内是一条盘旋向下的阶梯,他走了十来步,阶梯便没入平地,平地上是一条狭窄的洞道,弯弯曲曲的。祁宪也不多想,沿着洞道朝前走,走了不知有多久,又来到一处向上的阶梯前。

    祁宪在阶梯前稍微停留,便迈步向上走,这阶梯比先前假山里的阶梯要陡直得多,才三四级,祁宪的头已经撞到了顶板上。他伸手摸摸顶板,往上推托,顶板便朝上翻起,透进来许多光。

    他紧走两步,跨出阶梯,走入一间华丽静雅的房间,祁宪转身看去,觉得翻起的挡板十分刺眼,他想也不想地关上了挡板。

    房间里没有人,他有些贪恋地转圈环视,觉得这里比阳平公府最雍容华贵的房间还要动人心魄,不论是器物,既贵且美,还是摆设,既相得益彰,又各自兀立,傲然呈现;不论是图案,既有方正的裱框,又有狂放无稽的山光水色,闲情逸志;还是色彩,既沉郁稳重,又气韵流动;不论是气味,既沁人心脾,又淡然若无,还是光线,都无一不恰到好处,令他这个挑剔的人觉得心灵熨帖,心悦诚服,觉得世间万物,不过如此。

    他惦念着要办的事情,仍是不舍地看了好几圈房间内的布设,一边深深呼吸,香味已经沁入他肺尖末梢之中,这才依恋地出了房门,走入另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在细节上有许多不如前一个的地方,但仍是美得令人沉醉。他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穿过一个相对光线暗淡的走廊,走入到前厅之中,这儿有一个人静静地立在当中,正在等他。

    祁宪脚步打跌地快走几步,来到那人面前,略

    微作揖,说道:“太子殿下,我来迟了。”

    苻宏微笑,问道:“今天的陈设如何?”

    祁宪连连点头,说道:“美到了极点。”

    “也只有你喜欢,别人是感觉不到的,但你喜欢,也就够了。”苻宏款款地说道。

    “太子殿下传书给我,是为了何事?”

    苻宏抬手,请祁宪在自己对面坐下,他也坐下,手捻着胡须,说道:“我要请你做一件事。”

    祁宪似乎早就料到,他危襟正坐,目光既专注又毫不冒犯地盯着苻宏,等他交代打算交给自己做的事。

    “我要你在清凉殿上,刺杀天王。”苻宏差不多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也没有兜任何的圈子。

    祁宪身上出了一层冷汗,顿时又发散掉,这使他感觉到如坠冰窟,他觉得自己该问问苻宏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父亲,以及为何要在清凉殿上动手,这差不多是在说要他以阳平公侍卫队长的身份行刺,这形同构陷刺杀的主使者是阳平公苻融。相对这两个问题,苻宏要自己舍身行刺都不算什么了。

    “在什么时候?”祁宪脑子里乱得只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安平公主苻宝下嫁侍中王休的当天。”

    祁宪开始构想那天的情景,天王苻坚的行程是如何的,婚礼仪式是如何的,四方朝臣宾客是如此的,他不得不承认,那会是一个比别的时刻更容易下手的时机。

    “我懂了,我会把这件事做好。”祁宪有些语调生涩地说,他来之前以为是别的事,没想到会是这样重大而决绝的事。他被苻宏交代的事情所震惊着,即便他很容易判断这是坏得不能再坏的事,地动山摇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万千人头落地的事,但既然这是苻宏做的决定,他便没有置喙的余地。

    “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路,你走之后,你的家人我会好好地照顾,你不要担心。”

    “当然,承蒙太子殿下照应,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潜入阳平公府任职之前,他登记在册的亲人名字都是假的,真的亲人名册在苻宏手中。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嘱托我的?”。

    “我的妹妹,祁乔,我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祁宪莫名地有些哽咽,大概是自己将在对面这人的妹妹婚礼上刺杀他的父亲的缘故,这太悖离人情了。

    “我即位之后把她收纳为妃子,她的一生,我来照顾。”苻宏包揽地应承道。

    “不,”祁宪脱口而出,说道:“我妹妹她脾气不好,侍奉不了太子……和未来的天王陛下,我知道她未来会嫁给一个三品以下的忠厚老实的官员,就心满意足了。”

    “唔,我都答应你。”苻宏既松了一口气,又隐隐的不快。

    祁宪点点头,他想起钻出地道时所看到的房间,思绪又转到那边,有些沉醉地想起那静雅华丽的房间,嘴角浮现出微笑来。

    苻宏见

    祁宪面露微笑,心中惊讶,问道:“你又想到了什么?”

    祁宪飞快地从绮梦中醒来,他有些窘迫,立即拿反问来掩饰。“我知道我不该问,不必问,但太子殿下决心刺杀天王,到底是为了什么?”

    苻宏脸色阴沉,稍微沉默,说道:“有件事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忤逆不孝的坏人,你刺杀的人,并非我父亲本人,而是他的替身。我父亲,年前就蒙难了。”

    祁宪听了浑身一震,一个疑问得到解答,更多的疑问涌上来,他觉得如果接着问下去就会问个没完,这会颠覆主仆之道,他赶紧收束好奇心,稽首为礼,吁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你的剑,我会用最好的华室来供奉。”苻宏说道。

    “多谢太子殿下。”祁宪这次不流露什么情感,轻轻起身,退回内室之中,再循着原路返回。

    苻宏姿势不变,又在明厅中坐了许久,这才起身走出院外,院外有六七名侍卫候着,见苻宏出来,为首一人上前禀报太子洗马吕绍已经在临华殿等候。苻宏嗯了一声,接过侍卫牵来浓云坐骑,飞身上马,朝长信宫的正门奔去,侍卫们也赶紧上马跟上。

    出了长信宫,苻宏打马在长乐宫中轴大道上疾驰,没多久便到临华殿前,他不下马,策马踏上殿前台阶,径直骑着马进了正殿。

    吕绍先坐在正殿中央太子位的右侧坐垫上,听见外面马蹄声响,已经站了起来,旋即见苻宏骑着他的浓云骑进来,忙上前两步,冲着苻宏躬身行礼。

    苻宏这才下马,走到吕绍面前,张开手臂与他拥抱,说道:“永业,好久不见。”

    “殿下,我也想你得很。”吕绍恭敬地笑着说。

    “你找我,我正好也要找你,不知道我们想的是不是同一件事。”苻宏也微笑着,拉吕绍的手引导他先坐下,然后去到自己的太子位上坐下。

    “臣其实没什么事,是分别得久了,找个理由来探望殿下。”

    “哦,是什么理由呢?”

    “呃,”吕绍稍微有些为难,他干笑两声,说道,“太子殿下说也要找我,不如太子殿下先说,我再说。”

    苻宏也忸怩了一下,问道:“我们之前曾经说过的有件事,你还记得么?”

    吕绍眼珠转了几转,说道:“我说我记得,就怕太子殿下说的不是我心里想的那一件。”

    “当然是最要紧的一件。”

    “最紧要的……我当然记得,”吕绍立即郑重地点了点头,问道,“殿下,你打算有所动作了么?”

    “你手头已有了足够的可信赖的人手了么?”

    吕绍楞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多少才算足够。”

    “这还用我说?”苻宏不客气地抢白道。

    吕绍为难地思索许久,说道:“我有三个侍卫足可信赖,他们又分别领十余个低级的侍卫。这

    是我可以随意调度的。”

    “擒王听起来是足够了,”苻宏思忖说道,“我不在军营中,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事发之时,还是得由你来决断。”

    擒王之前是擒贼,吕绍也丝毫不以为忤,说道:“可是,我爹身边有吕纂陪伴着,这些年来他是我爹的贴身侍卫,副将,许多军务都是交给他去执行的。他在我爹身边时,我这几个侍卫未必能制伏他俩,他不在我爹身边时,我很怀疑就算把我爹控制下来,我也控制不了全军。”

    苻宏陷入到沉思当中,好一会儿也不得其解,转而问道:“我说的事情就这个,你要找我的呢?”

    “殿下先前说,我们的两件事会不会是同一件事,我开始没意识到,也是刚才想到,原来就是同一件事。”吕绍有些喜形于色地说道。

    “怎么说?”

    “殿下下诏,找个理由把吕纂从我爹身边给调走,调到别的地方去任职,我可不就自然地递补了我爹身边的空缺?我就可以帮殿下掌控这支军队。”吕绍自我肯定般的点点头,掩饰不住得意之色地说道,“这就是我找殿下的事情。”

    苻宏唔了一声,又细细思索一番,点头说道:“确实如此。”

    两人商议已定,一边觉得欣幸,一边觉得心惊肉跳,脸上虽然笑着,各自都不自在,又说了一些具体的约定,便匆匆而别。

    晚上苻宏还有事,他在长乐宫的前殿设宴款待关中之地的五十岁以上的氐人老兵以作慰藉。来赴宴老兵不分职等,不过剩下三四十人而已,先是寻常的欢宴,宴到中途,忽然有人放声大哭。哭声来得陡然,一下子令殿内所有人都愣住,随即便如传染一般,很快便有响应的哭声,哭的人越来越多,哭成了一片。

    苻宏在太子席位上正和身边的两位白发将军闲谈,听见哭声,探头张望哭声来源,却见席间多数人都怆然而泣,少数不哭的,也都憱然不悦。

    左右侍卫忙去询问,一会儿便找着最先哭的老兵。据那老兵说,他独自从扶风而来,所居的乡下只有他一个老兵,心中常感寂寥;这次受邀参加老兵宴会,满以为哪怕不能遇见认识的人,至少同袍还多,宴席定是设在宽阔的一个广场上,人坐得满堆满谷,拥挤不堪,没料到所有人竟然连半个长乐宫前殿都坐不满,于是触景生情,忽然大哭。

    苻宏听了也觉得闷闷不乐,他亲自向那老兵祝酒,赏赐财物;虽然聊备人情,也改变不了宴会后半截寥落的气氛。

    宴会结束之后,众人散去,他留下参与宴会的后将军张蚝叙事。

    张蚝并非氐人,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哪族人,从相貌上在羯人和鲜卑人之间,被他养父张平在战场上捡到,抚养长大,入秦之后战功卓著,和邓羌一起并列大秦勇将第一。邓羌去世之后,他

    已经是毫无争议的大秦威望第一的战将。府仪司统计氐人老兵时,苻宏将他也列入邀请之列。

    按礼仪客套之后,苻宏向张蚝敬酒,张蚝还礼之后,苻宏说道:“将军年事渐高,不应该再受征战的苦。”

    张蚝一惊,反问道:“太子殿下,为何这么说?”

    “将军年轻时号称万人敌,能以一敌万,现在年纪渐长,气力消减,还能敌多少人?”

    “征战沙场不是群氓斗殴,我已经不能敌三五人,但指挥作战而言,本朝还有谁能做得比我更好?”张蚝摇头说道。

    “现在西北方向由吕光领军,南方和晋国虽然有些摩擦,但大概不会有大战,军队由我哥哥掌握,将军留在长安担任后将军,在我叔叔眼中,将军大概已经算是偏师了。”

    “天王尊重我我也就够了,我不需要谁都看得起。”张蚝有些气呼呼地说道,他似乎听出了苻宏的意思,又似乎没听出来。

    “天王他……”苻宏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有一个建议,希望将军考虑。”

    “殿下,请讲。”

    “我想请将军转任护军将军,统领禁军,卫戍京畿。”苻宏神情郑重地说道。

    护军将军比后将军在爵位上持平,但排位上要靠后些,但掌管京畿之地的精兵,平常接近君王,常常随侍在天王或太子身边,贵不可言。

    张蚝粗犷的脸上忽然展现出精细的笑容来,带着些嘲讽,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是野战部队的将领,攻城杀敌我在行,但我不懂朝堂内的争斗,也不预备做哪一个的走狗。”

    苻宏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他后面预备好的话语便全说不下去。他这一天都很顺利,先经历死士祁宪的慨然领命,再是吕光嫡子吕绍的不谋而合,在原本以为至少差不多难度的张蚝这里,却忽然失足踏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