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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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兄弟

    姚玉茹守在吕绍床边,看到他又陷入昏迷之中,也觉得心疼和歉疚。她在床前祷告吕绍的伤情快些好转,可是对这个人终究没什么感觉。凝视良久,她有些害怕,怕吕绍又醒来的时候,第一眼望见自己产生误会,忙起身走出房间,到厨房想给张氏帮忙,可张氏正在研磨草药,那味道浓烈得使她快睁不开眼睛。张氏也笑着催她赶紧到院子里避一避。

    姚玉茹出到院子里,看到陈锺两个儿子正在院子里坐着,给打来的野兽剥皮上硝。她走到两人近前,和他们说话。知道两兄弟名叫陈冉与陈闵,陈冉是哥哥,十六岁,比弟弟陈闵大一岁。姚玉茹有心问上午是谁放箭误伤的苻镇,又恐怕让陈氏兄弟为难,话在嘴边半天始终没问出来。但分辨清楚了陈锺先一拳打的是哥哥陈冉,后一掌打的是弟弟陈闵。

    姚玉茹一边看着两兄弟干活,一边心想,都说人容易偏爱幼子,若陈锺爱幼子的话,那么多半他打出一拳时,已经决意让我们疑心那一箭是陈冉射的,所以反而陈闵射箭的可能性稍更大。但如果陈锺并不偏爱幼子呢?先一拳打在陈冉脸上,可能这一箭就是陈冉射的,后一掌匡在陈闵脸上,是因为他这时反应过来,打那一拳等于承认长子伤人,所以再打小儿子来做迷惑,让旁人难辩状况,不要记恨和追究陈冉。虽然其实打不打都没什么意义,因为他们并不会追究谁伤了吕绍,但做父亲的心态,总归耐人寻味。

    姚玉茹脑子里陈冉陈闵的转个不停,猛然想到,原来陈氏兄弟的名字连起来正是冉闵。

    冉闵在三十几年前杀掉石鉴,推翻羯赵,颁布杀胡令,天下震动,长期受羯人压榨迫害的汉人愤怒猛然爆发出来,黄河以北,从军官到普通百姓,见羯人便杀,不论男女老幼,不论身份贵贱,数月以内,中原的几十万羯人被屠杀一空。

    戎人和氐人与羯人并无关联,相貌差不多毫无相似之处,但因为一个“胡”字,也有不少人被牵连诛杀,更重要的则是,这杀戮让每个人心中都心存汉胡的忌惮,名义上的胡人在心中都深深畏惧着冉闵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已经消失了几十年,姚玉茹并没有亲身经历过其事迹,但它忽然出现,仍是让她猛然一惊。

    陈冉见姚玉茹突然沉默不语,问道:“姐姐怎么了?”

    姚玉茹黯然说道:“没什么,我怪我不该出主意来抓那只白狐,这就没这回事情了。”说罢转身走进房间,离吕绍的床榻远远站着,心中沮丧。

    陈闵见姚玉茹忽然神色变化,走进屋里去,心中怪异,说道:“这个姐姐在猜测我们俩是谁放箭伤的吕大人。”

    陈冉不解,说道:“刚才说了半天的话,也没觉得她多么怪罪我们,怎么谁放这一箭反而如此重要,让

    她突然心意烦乱?”

    “爹爹告诫我们不能说,说了恐怕有性命之忧,这个姐姐也是胡人,胡人说是不怪罪我们,谁知道他们真正是怎么想的。”

    “我瞅着这些人和我们并没区别,服饰相貌模样都是如此,说话更听不出来不同来。”

    “这是我们中原沦陷在胡人手中,我们被逼迫改了服饰,在南面的晋朝,我们汉人的服饰并不是这样的,峨冠博带华衣美服裙裾摆摆,那才是我们汉人的服饰。”

    陈冉叹了口气,说道:“你怎么那么幼稚,富贵的人才是你说的那种穿法,我们是山中的猎户,自然就只能穿短衣襟裤。你看,他们相貌和我们没什么区别。”

    “听杨叔叔说,我们这里人从前都是富贵人家,又不是天生的猎户,他们从前穿的就是宽大的衣裳,高耸的帽子。你说他们相貌像我们,那是你眼浊,我一眼就看出他们和我们完全不同。”

    陈冉楞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陈闵会那么说,接着说道:“言语呢,也是一样的。”

    “胡人比我们落后许多,自然只有学习我们汉人说话,这又有什么稀奇?”

    “我说不过你,不过我们射伤吕大人,总归之是我们的不对。”

    “我明明瞄着的是一支白色的狐狸,就在二三十步的距离,怎么会射中了五六十步以外的人,这事情真是咄咄怪事。”

    “你没射中狐狸,箭飞到了远处射中了人,自然不是你瞄着射的,这是失误,也不怎么怪啊。”

    “你啊,我该怎么说你,难道你认为我瞄准了狐狸射,没射中之后箭竟然不下坠,还能飞出一倍远的距离,射中马上的人?你想想箭的轨迹好吧!”

    陈冉稍微想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的哦,这箭毫无道理,可当时只有你射出了一箭。”

    “所以我才说咄咄怪事啊,我只能想是那只白狐成了精,我其实射得大致不差的,差不多射中了它,然后它使用法术,让箭稍微转变方向,力道不减,直直地飞向另一边正在追着它的人。”

    “这也有可能,只是好巧不巧,我们之前从未遇到过成精的野兽,这次让我们碰见,就伤了人”

    “我们现在虎落平阳,被胡人欺负,这是没法子的事情。”陈闵懊恼地说道。

    陈冉脑子有些糊涂,不知道弟弟怎么忽然跳到这一步的,正想开口争辩,见一个人从院子外快步走进来,走到两兄弟面前,说道:“我也想知道那箭是谁放的,现在我知道了,”他指着陈闵,“就是你射的。”

    陈闵见那人是和吕大人一起来的人,以及他说的话,顿时吓得哆嗦,口齿含混说道:“不是我。”然后他放松下来,心想这人或许听到最后几句,但没有听到前面的,又或者只在墙外听见,并不能分辨两人的声音谁是谁,决心鼓足勇气赌一把

    ,对那人说道:“你有什么证据?”

    李柯哈哈一笑,说道:“我没有证据,是猜的,我猜是你射的,是因为我听你说话不诚实。”

    陈闵大声说道:“我哪句话里有假?”

    陈冉站起身来,对李柯说道:“李伯伯,是我射伤了吕叔叔,都是我们不对,我给你赔不是了,现在重要的是把吕叔叔的伤治好,别落下什么不便才好,我给你赔不是了。”他说得情真意切,满是愧疚,说着他就要跪下给李柯磕头。

    李柯忙拦住他,说道:“孩子,别傻了,我只是开个玩笑,人已经伤了,追究是谁射的有什么意义,我只是忍不住开个玩笑,我也不好。”

    他看看陈冉,又看看陈闵,说道:“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那箭是……”他飞快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的心性就是这样,你们别见怪。”

    陈闵轻蔑地看着李柯和哥哥,冷哼连连。

    陈冉赔笑说道:“李伯伯,吕叔叔的情况好多了,你去看看吧。”

    李柯微微颔首,稍微凑到陈冉的近前,轻声说道:“我知道,箭不是你射的。”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放开陈冉的手,转身往吕绍的房间行去。

    院子里又只剩下兄弟两人,陈冉舒了一口气,对陈闵说道:“我早就说过,他们不会追究到底射的箭,你何必专门撇清。”

    他坐了下来,又开始给一块皮子剥皮,一边举手说道:“赶紧吧,还有一大堆呢。”

    陈闵脸涨得通红,他将手中的小刀狠狠投在地上,转身走出院子。

    陈冉有些疑惑,但随即便想明白了弟弟的情绪所在,他也沉着脸,一言不发,手中仍不停下给剥好的皮毛上盐,揉搓,剥皮。

    姚竞快步走进院子,越过陈冉,直接到房间里去,见李柯在,忧心地对他说道:“段安到现在还没找到这里,他们要是在山中迷路就不妙了。我们来时我就觉得来这里的道路布设上颇有些名堂,那时候没多想,现在才回过味来。”

    “那我出去找他们。”

    “你也未必能找回来,”姚竞说道,他拉着李柯出到院子里,到陈冉面前,对陈冉和颜悦色地说道:“小兄弟,我们是外来的人,对山里的路不熟,你可否带我去找我们的人,不然吕大人伤重,送不出去怕是有危险。”

    陈冉立即站起身来,说道:“好,我带他去找人。”说着,将地上的皮毛归拢在一起,便要和李柯一起出门。

    院门忽然被猛的撞开,陈锺满脸惊惶地闯进来,衣衫破损污秽,脸上有许多伤痕,见众人都在,唯独缺了陈闵,对陈冉吼道:“你弟弟呢?”

    陈冉不知所措,说道:“他刚刚出门去了,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陈锺目光慌张,对陈冉说道:“赶紧把弟弟找回来,找不回来,你也别回来!”

    陈冉哦了一声,飞快地跑出们去

    。

    姚竞先还以为陈锺采药在山中摔着了,见他神态又不像,待陈冉出去,姚竞这才开口问道:“陈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陈锺犹豫了一下,对姚竞说道:“这都怪我,退烧药里要用龙牙根,家中存货不够,我出去转了一圈,始终没找到,这玩意儿用新鲜的也不如用陈制的,心想这事耽误不得,便去隔壁贾老三借,贾老三却要我和我长官报告,我正想说出了事情不能不给长官报告,就去了长官那里报告,说我儿子射伤了外来打猎的人,急需用龙牙草来敷伤口。但我不该多说了一句,说你们是氐人,长官非常气恼,要聚集许多人来杀你们。”

    姚竞一惊,说道:“因为我们是氐族人,就要来杀我们?”

    陈锺脸色惭怍,说道:“我先前说我们从邺城来,没说我们是先前大魏国平皇帝冉闵的一群近卫。冉闵皇帝战死后我们一路流落到这里,隐姓埋名,不与外人接触。我的老长官名作杨乾,痛恨一切胡人,所以听说你们在这里,立即就要点兵来杀。我原以为许多年都过去了,他应该没那么恨胡人了,你们也不是羯人,这才莽撞地说出你们是氐人来。我想这事情是我先做错,射伤了吕公子,又要带累到先生几人,所以坚决不肯,他们便把我捆起来。我瞅个空子逃了出来。他们此时正在集结人手。”

    姚竞思忖说道:“原来是这样,你认为,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他们集结人手,能有多少人?吕公子他现在的状况,是没法走动的。”

    姚玉茹先前在屋里,见父亲来了又走,在院子里说着话,她也不自觉地走出屋子,在屋檐下听着院中的对话,心想,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把族类分得那么清,那么绝,无事也非要拼个你死我活,而不是我要活,也让你活。对于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

    她心里猛的一跳,舅舅也是失陷在了这里么?他可是完完全全的汉人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