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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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常人之心

    夜里,季子推又梦见自己的父亲。他端详着自己,自己也端详着自己,那是一个还只有七八岁的总角孩童,父亲也不过是一个中年人,目光慈祥,充满怜爱。他和父亲之外的四周,家人和仆役们慌乱地走动,院外是重重围困的火把,气氛抑压得几乎要爆炸。

    父亲忽然收起了怜爱的笑容,转身对着一个面目含糊的人说:“你带他走得远远的,不论生死,都不要再见。”那个人不由分说,把自己从母亲的臂膀间扯开,他挣扎得越厉害,他的一双手给箍得更疼。他看见哥哥姐姐们惊惶地站在一起,看着他被抱走,走出父母的目光所及,走了不知多远,藏在一个隐秘的黑暗之处去。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府中一声巨响,火光冲天,黯淡了四周的火把。那些火把先是围成一个晃动的圆圈,猛地从一处向内陷进去,涌动着,跳跃着,然后往中间汇集在一起。

    季子推看到后门被撞开,几个手擎火把的兵士冲进来,随后更多的人冲进来,他们在季子推面前几步的距离冲过去而没有看见他们。待这些人经过之后,那个面目含糊的人抱着自己猛地跃出,飞快地投入到夜色掩盖的外面世界。

    他忽然记得当天晚上似乎有雨,冰冷的雨。在雨水中他们不知道穿过多少条相似的迷巷,都像是在原地转圈,总也走不出来。

    他心里默默地念叨,可是我是走了出来的,我当时被救了出去,这困在迷巷中走不出去的情景,并不是回忆,只是恐惧。

    夜里他还做了别的几个梦,可是醒来之时都已经不记得了。睁眼之后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迷迷茫茫许久,身体僵硬而疼痛。他起身穿好衣服,在床前做了一套五禽戏,松开筋骨。

    见师父已经起来,麻桓赶紧起身,端来清水,叠被焚香,打扫房间和庭院。

    天色还未亮,麻桓便听见远处有快马奔来,不一会儿居室外脚步纷沓,有人来叩门,陈卓在门外说:“师尊起来了么,丹杨尹王恭王大人,特来拜见师尊。”

    麻桓忙去开门引进二人,与季子推互道寒暄,分宾主坐下。季子推见陈卓身前的的那人,头戴一顶漆纱笼冠,身着淡紫襦袍,年龄正当三十许,面容清俊沉毅,仪态内敛,人如其信。

    王恭见季子推年可七旬,面容倦惫,神气微弱,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陈卓先开口说道:“昨日之事,我已如实禀报给丹杨尹大人,他极为关切,即刻放下手中诸事,从京口军营中连夜赶回建康,今日一大早便来和师尊见面。”

    季子推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递给陈卓,陈卓接过来转呈给王恭。

    王恭抽出信笺,飞快地读完,开口说道:“原来张昭成脚疾不能来,这次由师尊代行,虽然不是最好,但也不错了。”

    他

    接着说道:“都是我大意,不该让贵师徒独自从龙虎山行到建康,以致中途被歹人挟持,几乎误了大事。循例本该派遣一队人马过去龙虎山接师尊,然后传檄沿途各郡官员派员接力运送的,只是皇帝担心如此太过张扬,我便也就麻痹了。

    季子推说道:“也算是一种试炼。”

    王恭又言道:“挟持师尊的那人,是荆州刺史振威将军桓冲的部下,桓冲这人以我看一向谦逊有节,忠于朝廷,难以想象竟然会做出这样乖离之事来;这事也可有别样的解释,我就不展开来说了。总之,师尊平安到了这里就好。”

    陈卓躬身致礼,插言道:“听闻振威将军师驻扎襄阳,拜了佛门释道安,醉心佛事,他来插一脚,固然不合情理,但也不是全然无迹可寻。”

    王恭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真的信这是桓冲做的,而不是桓玄?你这是为桓玄那小子开脱。”

    陈卓有些委屈,说道:“卑职和桓玄没有来往,自然也不会给他开脱。要将这事情和桓玄联系上,略有些勉强。

    王恭沉声说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知道了你就不会这样说。”

    陈卓无奈,接着说道:“倒是在西明门外袭击师尊的那几人,容易查明,是那王国宝门下的宾客。”

    季子推问道:“王国宝是什么人?”

    王恭轻嗤一声,说道:“那是个卑鄙小人。”他停了下来,他察觉到自己略微失态,平静了一下,才接着说道:“王国宝此人,官职虽然不高,不过秘书丞,但身处要津之地,身为中郎将之子,当朝宰相的女婿,攀附在会籍王身边,趋炎附势,阿谀重臣,结交朋党,门下养了一群宾客,行事专以祸乱朝纲,动摇国本为意。此时盘踞在甬东的孙泰,便与王国宝勾结,朝廷拖到现在还未用兵,迟迟疑疑,便是拜王国宝这奸贼所赐。他两人都是妖道杜子恭门下的同期弟子。”

    季子推说道:“贫道是山野村夫,对于朝中事可谓一窍不通,阁下说的这些,我听得云里雾里,谁人奸邪,谁人忠贞,对贫道而言毫无意义,阁下不如直入就里,把贫道该知道都说给贫道听。”

    王恭目光炯炯,说道:“奸邪忠贞,这是最根本的事,怎么会毫无意义?”

    季子推说道:“若此刻阁下所说的王国宝在贫道面前,他说同样的话,只是奸邪之徒变为阁下,贫道该如何对待?”

    王恭楞了一下,说道:“奸邪与忠贞,口头的确说了不算,若师尊在建康呆上一段时间,自然会有自己的判断。”

    他语意退让了一步,但声势不减,接着说道:“师尊此来,目的是要做帝王做指引,所以并不需要阅历朝廷中的俗务,只要坚持本心和教义,以智慧来给皇帝讲解,便已经足够,所以师尊说该知道的什么云云,并非

    我所能言及。”

    季子推听了,又陷于困惑之中,本心是什么,教义又是什么,这个问题说来简单,也复杂得不可方物。如果是两个道士做义理之辩,季子推满有信心将对方驳倒。但不用言明他也能猜到,帝王师这件事,朝臣有所期待,君王也同样有所期待,迎合他们的期待,这才有国师,这才有拨付到龙虎山的米粮。但王恭期待什么,司马曜期待什么,自己却并不知道。

    季子推哑口不语,王恭见季子推再无异议,才接着徐徐而言道:“自永嘉之祸以来,本朝南迁已快六十年,皇帝换了九位,不变的还是大臣多半出自高门大姓。高门大姓的这些大臣们有家无国,利用手中权势敛财夺地,欺压士民,无所不用其极,激起本地人的同仇。本地豪族原本已向司马家束手归心,可是朝中争斗不休,最后牺牲总落在本地豪族出身的大臣身上。如此反复者再,谁还能与司马家同心同德?偌大一个帝国,内地里早已分崩离析。”

    这些季子推都知道,不仅知道,他还有更深的感触。但他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听着王恭言说。

    “北方苻秦励精图治,君臣一心,国力强于我朝数倍,对我南朝虎视眈眈。司马家能拿什么与强秦抗衡?靠什么凝聚民心士气,扭转颓势?”

    “后汉由太平道之乱而亡,但并非单单亡于太平道。我朝混沌之治不改,未来或亡于天师道,或亡于苻秦,或亡于乱政的大臣,叛乱的军头,十年之内你们如果还没死的话,便可以看到。可亡之道历历可数,救亡之道又该如何呢?”

    “前汉以来,养民生息从来都是国策,但国与民争利,官与民争利,说争字太轻,难道人民有力量和国家和官府争么?该说抢夺才贴切。不论治乱,历来不变,现在尤其猖狂。何也?此事无关某位皇帝是有尧舜还是有夏桀的秉性,而是关乎举国上下有没有一个共心。”

    王恭一边讲,一边留意季子推的神色。季子推面无表情,只是听。

    “什么是共心?儒生以为家国一体,皇帝的角色和一家人的父亲相同,皇帝可以像父亲治理家庭一样治理天下,天子之心便是这国家上智下愚的共心。这是扯淡,若天子是个白痴,又该如何?一家之中兄弟犹然相残,大臣之间的攻伐杀戮更是事属平常,但一个人身上的左手却不会去斩断右手。所以,讲天子之心是不对的,冠冕堂皇之下,存有太多的上下其手的漏洞,而常人之心才是关键所在!”

    “国与家有太多不同,但一个国与和一个人却没什么不同。”

    季子推听得头脑发胀,王恭的每个字每句话他都认真听,但差不多全然不懂。他分神想到了孟子的“吾善养浩然之气”,听起来,这位王恭俨然小孟子的气势。但他说的

    话,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实在和道家的清静无为的理想相去太远了些。

    那句朝中争斗不休,最后牺牲总落在本地豪族身上,格外打动他,他透彻地理解每个字的含义,因此,他确信这个人说的其他话也都是对的。

    王恭继续说道:“这个心字,听起来极为虚幻,各人都可以自圆其说一番,夹带进不少自己的私货。但也简单,化天子之心为常人之心而已。何谓常人之心呢?不是师尊你的心,不是我的心,不是陈卓的心,不是那位小道长的心,而是所有人相同的部分,去掉那些不同的部分,去掉那些贪欲图多的心,剩下来的便是所谓人同此心的那个心。”

    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说道:“孔子之道早已腐朽不可用,当今之计,在于以常人之心为心,以正一道为教,另立新教。”

    唯独这句话季子推听懂了,他那颗老朽的心脏忽然跳动得激烈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