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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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爱亲之悦

    刘裕推醒端木宏的时候,端木宏感觉自己才刚刚合上眼,他僵硬地坐起来,睡眼惺忪,问刘裕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刘裕笑着说道:“现在天光尚早,弟子给师父带了几个粢饭团子。”说着,递给端木宏三个饭团。端木宏接了,肚子还饿,张口就吃,一边谢道:“可麻烦你了。船只的事情如何了?”

    刘裕说道:“可巧正好有一只船在丹阳郡码头上,不过要明天晚上才发出到京口去,我们须得今夜悄悄潜入船上躲起来,不然明日里白天人多眼杂,要混进去恐怕有些麻烦。”

    端木宏三口并作两口地吞下饭团,起身说道:“留在这里左右也是无事,现在就随你去。”

    刘裕拦住他,说道:“不急,此刻营中人还多,晚些再动身,把握大些。”他从身后移过一条展开来的褡裢来,里面装着七八个饭团和两个水囊,两块猪肉干,他接着说道,“接下来几日的食物我也一并都预备好了。”

    端木宏又坐下来,赞叹道:“还是你考虑得周全。”

    刘裕笑道:“师父过奖了,弟子家贫,又是老大,自小就要应付各种状况,凡事不敢不多预计思索一番。”

    端木宏说道:“我见你父亲对你十分严厉,对你弟弟便要好得多了,莫非,你两兄弟不是同一个父亲?”

    刘裕听言,脸色骤变,停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父亲去世已多年了,不知师父在何处得见我的父亲?怪道师父之前要我和父母告别,我还奇怪,莫非师父在家中见着我父亲的鬼魂?”他流下眼泪来,说道:“不知道父亲成鬼之后,音容是否有所变化。他……因为我母亲的事,他大概真的不怎么喜欢我。”

    端木宏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刘裕接下去说道:“我和我两个弟弟,都是同一个父亲,不过我和弟弟们的确不是同一个母亲,我的生身母亲生我艰困,才生下我不久便去世了。我是吃着婶娘的奶,由弟弟们的生母养育长大的,便是今日由师父施法救治的这一位。”

    良久,刘裕又说道:“我从前不信鬼神,有今日的事情,我便信了。”臧爱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刘裕背后,在后面抱住他,默默地流泪。

    刘裕转过身去,对她说道:“我要和小师父去那甬东岛,今夜便出发。先前我去京口,你还不肯回你父亲那里,但这次你是一定要回去的了。”

    臧爱亲点了点头,她优雅地弹去眼中泪花,用手指了指腹部,说道:“你的孩儿在这里,你要答应他,不可好勇斗狠,不论去哪里,都要好好地回来。”

    刘裕看了端木宏一眼,对臧爱亲柔声说道:“我必定会好好地回来。我有看见未来的能力,看见多年后的一天,我们家比现在阔绰多了,富丽堂皇,一窝小崽子到处乱跑乱跳,我们管也管

    不过来,只好由他们去。你比现在壮实得多了,怀中抱着最小的一个,我在一旁,挥毫写字,最大的这个在给我研墨展卷。”

    臧爱亲轻笑出声,道:“不要脸,别人听了,还以为你是王羲之。”

    刘裕也笑道:“我本来想说我在一边舞剑,怕你说小心别伤着了孩子,这冤枉我哪儿背得起,话到嘴边硬生生的改成了写字。”两人含笑对视,融在了一处。

    端木宏年纪尚小,却也渐渐懂得男女之间的情事,他背过身去,羞看刘裕与臧爱亲的执手对视,却又想起坠落江中所经历的那个幻境,他禁不住想,若刘裕的父亲已经死去多年而自己能见,那孙玥究竟是刚死未散的精魄呢,还是尸身已腐的鬼魂?原来这世上真有鬼魂,师父张昭成给自己授鬼官将军的符箓,究竟是对自己虚与委蛇的糊弄,还是自己于神鬼之域确实有其天赋与命势?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刘翘硬塞给自己的那个小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子,打开匣子,里面盛着几根如尾指般大小,看起来像是木炭一样的东西,用手轻轻一触,触碰处便坍塌成灰,同时他感觉自己恍如置身于莽荒之地,狂风卷着雪四处乱飞,漫天遍野的无可名状的哀嚎之声充斥于耳膜中。他悚然而惊,赶忙合上木匣,揣进怀中,四周又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立起身来,对刘裕说道:“我们早些出发吧。”他神情严肃,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十岁,他站立的姿势好像一刻也不要停留。

    刘裕有些窘迫,忙应声说好。他收拾褡裢背在自己身上,臧爱亲为他取来佩剑,他收好剑,低头亲了亲妻子,便跟随着端木宏出了家门。

    出得门来,端木宏才见天色已经昏暗,刘裕双手摊开,抱歉地说道:“我们这次去海上,一路乘船,乘马不便,弟子便把马牵到市上卖了。不过这样一来,我们须走着去丹阳郡城,好在路程并不算远。”

    端木宏说道:“步行不妨,只是你若卖了马,今后从海上回来,还能再买回马匹么?若买不回,你还能去京口报到么?”

    刘裕笑道:“我本来已经误了行期,从军这条道是行不通的了。待这次送师父上岛以后,我便去会稽,有个兄弟在那边贩盐,他一直拉我入伙。”

    端木宏胸中有许多话,却说不出来什么,他有些奇怪,自己从来都是嘴上巴拉得比脑子转得更快的人,从前在龙虎山天师府,对世事俗务一概不知,对万事万物都有着一种无畏的欢快,这才离开师伯不到一天,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就好像自己闯入一块忧愁之云,忽然地消沉下来。他闷闷不乐,只跟着刘裕行走,两人沿着河边走了许久,天色渐渐黑下来,一座巨大的城堡展现在他们的面前。

    丹阳郡

    城是建康内城之外,外篱之内的七座屯兵堡垒中的一座,它的城墙有七丈多高,城围两三里,修筑得比建康其他几个支城更为陡峭坚固。东西方向开有两个城门,城下坏绕着一条护城河,另有一条由人工挖掘的水渠由城内通向秦淮河。

    刘裕带着端木宏顺水渠一侧悄悄潜行到城墙下水渠的入口处。他解下衣服,先把褡裢包了个严实,举在头上,他示意端木宏跟着他,先越过齐腰深的护城河,走到城墙根下,再扶着水渠的边缘,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刘裕个子高大,水渠的水才淹没到他胸前,而端木宏被水淹没到下巴处,幸喜有一只手可以扶着河岸。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城内摸去。走了大约十余丈,便越过了城墙,来到丹阳郡城以内的一侧。

    水渠穿过城墙之后往城内延伸得并不算远,尽头是一个几十丈宽的大水荡,水荡旁边不远处有几处木屋,却看不到火烛,黑洞洞的像是没人。水荡中飘浮着一条将水荡平分为二的木桥码头,码头一侧停着一艘四丈多长的风帆战船,另一侧则空着。刘裕领着端木宏从水中走出,爬到岸上,躲在一处角落中将身上水擦干,穿好衣服,看看四下无人,飞快地便绕到码头上,踩着搭好的两尺宽木板,登上了战船。

    此时战船上一个人也没有,刘裕有些庆幸,他本来预计还要遇些周折才可以到达底舱,这下便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把身体好好地摆放好在底舱靠船尾的那个角落里,用木箱挡住过往人等的视线,则大功告成。这是预先的腹案,他也没有拖延一步地立即把这些事情办了,因为即便这只是通联舰艇,船员不过十人,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端木宏对狭窄的黑暗空间有些不安,换了今日之前他觉得自己会忍不住发狂,但他安静地蜷缩成一团,将木剑放在身边。刘裕和他头顶相对,横在另一侧,低声交代道:“还要等上大半天船才开呢,师父嫌无聊尽可以睡觉打发时间,不过我们可别同时睡着了,不小心打了呼噜,惊了回来船上的兵士,那可糟糕至极。”端木宏点头称是。

    刘裕接着又说,“弟子现在有些困,要不弟子先睡,师父听见有人上船了,又若是弟子打呼噜了,便揪弟子的耳朵,把弟子叫醒。”

    端木宏说道:“今天你辛苦了,你睡吧,我来听着动静。”不一会儿,端木宏便听见刘裕那边传来绵长细密的酣声,在一片静谧中,分外清晰可闻。他想,刘裕刚才说的话,是说等有人回到船上以后他发出酣声才叫醒他呢,还是不管有没有来人,只要他发出酣声便叫醒他?那这时候要不要叫醒他?他左右为难了一番,心想若是没人来,他呼噜声再大又有什么关系?

    他这么一想,睡意忽

    然浮泛起来,上眼皮禁不止要落下来,坚持了一会,终于没忍住,整个人跌落入黑甜之乡,不知过了多久,也或许只是瞬间,他打了个激灵,人一下子清醒过来,听见不止有一两人快速地登上船板,甲板上的火烛亮起来,光亮经过许多折射,打在他的脸上,他吓得忙伸手去推刘裕,却见刘裕早已经起了身,调转了身子的方向,拨开箱子朝甲板上看了。

    他学着刘裕一般扒住箱子缝朝外看,只见影影绰绰的晃动,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尖着耳朵仔细听。

    他听见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说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我只能面见了谢大人才能当面讲出,别的人,即便是你我多年交道,我也不能放心。”这人声音短促,听起来毅然决断,语调也和端木宏平日听人说的话大有不同,他不懂得什么南音北声,只觉得此人不是本地人氏。

    另外一人也是个中年人,声音较为尖细,一听便是南人之声,说道:“你我交道多年,交易多年,说得上知根知底,有时候我觉得,和我这边的同僚相比啊,咱俩才是过命的交情。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你是不是仿效那三国故事里的郭循,所有之前的铺垫,不过是为了最后得一机会面对谢安大人,预行不轨。到那时候,我要说自己是清白的,只是因为愚蠢才让谢大人遇险,谁又会相信?”

    端木宏开始听那人说的是薛大人,后面才听见说的是谢安大人,心中一动,想起在谢安门下做清客的顾渐来,不知道这样听起来危机重重的时刻,顾渐会不会陪在谢安的身边。可似乎后一个人不肯让前一个人见到谢安,十分可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