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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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纵横联合

    青云棋馆,丹杨尹王恭与秘书丞王国宝弈棋。

    一局棋下完,王恭指着棋盘上一片棋子,对王国宝说道:“这一片棋我本来是有机会拿下来的,被你的一手闲棋分了精神,带到左上去,等要连回来的时候,好几个位置都占不稳,迟疑之间,这才有了真正的丢子。”

    王国宝面无表情,说道:“从闲处着手,本来就是弈棋常见套路,这不用复盘的时候再说,倒是你对此毫无察觉,要到连的时候才猛然醒悟,你比当年学棋的时候,已经退步得太多。”

    王恭说道:“我若是只管下自己的,不去想你在想什么,就无所谓闲处着手了。”

    王国宝笑了一笑,说道:“棋盘上三百六十一格,不论攻防,都划出了限度,你面对那么大的空档,在我布局时,要想不为所动,这不仅是难,而是根本做不到。因为你不能不算,不算是死,算了,就落在了我的后面。”

    王恭默然,拂乱了棋子,问道:“当今此时的格局,闲棋下在哪里好?”

    王国宝想了一会儿,说道:“天师道。”

    王恭又默然了许久,又问道:“如果我下在这里,谢安会怎么做?”

    王国宝想也不想,说道:“对付闲棋的手段是,你要比对方想得更远,最高级的境界便是借他的棋力,杀他的棋子。或者,简单粗暴,自己不做布局,只看对手,对手做什么,你一味做打断就是了,攻其不得不救,所谓‘唯不争莫能与争’。棋盘上规则与变化比现实中要简单得多,现实中施行的不是棋谱,是兵法。”

    王恭俯下身去,表示感谢受教。

    随之,许多事情得以紧锣密鼓地展开,俱都部署得像是纯粹的闲棋,而和紧迫急要的朝务完全无关,其中最首要的一件,就是王恭陈请皇帝司马曜,建议他召见天师道在龙虎山的宗师张昭成来建康,考察学问,匡正天师之道的正源。

    两个人中,王恭中等个子,衣着简朴而整洁,身姿绰约,有所谓神仙之态,王国宝身材伟岸,也相貌堂堂,举止翩翩,是个世家子的模样。

    不同的人对王恭的评价相当一致,但对王国宝的评价则分歧很大。有些人说他是才子,有些人说他是庸人,有些人说他趋炎附势,翻云覆雨,有些人说他思维绵密,忠心为公,有人说他贪婪,也有人觉得他贪婪只是清谈的一种,实则他无欲无求。

    王国宝比王恭大十岁,王恭幼年从王国宝学棋,年长之后两人交集不多,王恭仕途顺遂,而王国宝虽然贵为谢安女婿,但仕途一直温吞。王恭三十岁的时候,他的官阶已经远超过王国宝。两人志趣很难说有共通之处,王恭以严正闻名,唯一还保持往来的原因,就是偶尔一起下棋了。

    佛教高僧支道林说下棋是手谈,通过下棋,可以绕过语言,对对

    手的思维性情有最本真的了解,王恭既同意,也不同意这一点。和他弈棋的王国宝,聪慧而从容,与现实中的王国宝判若两人。他的这一点心得使他即便公开厌憎王国宝,私下却还保持着与他弈棋的习惯。王国宝也不记恨王恭在众人面前对他的倨傲和抨击,他始终待他如当年跟他学棋的那个少年。

    当然,这一切都局限在他们关系的一部分,在另一部分里,王国宝憎恨王恭如王恭憎恨他一样多。

    王恭三十岁后擢升很快,得益于她的妹妹成为司马曜的皇后,更得益于他来自一个稍微低一点的门第。晋朝朝廷自南渡以来,先是王敦、王导,继之以桓温,现在则是谢安主政,德高望重,权势集于一身,大臣强势,则皇帝艰难于呼吸,这是古今皆同的道理。皇帝要找到新的可以倚靠的大臣,势在必然。而新的可以依仗的大臣,必然出于较低的门第,这也是不论聪明人还是糊涂人都懂得的道理。

    但司马氏擢升大臣,在王与马共天下,此王非彼王的格局下,王恭想再进一步,已是难于登天。王恭所说的当今此时的格局,说的正是这样的情形。

    王恭需要另起一手,来打破僵局,王国宝既对形势有充分的观察和了解,又能脱出利益关系,所以能下出许多妙招来。他略作指点,王恭思忖之后,觉得十分有理。这并不算两人的共谋,但也和共谋相去不远。

    王恭有王恭的谋,自然王国宝也有自己的谋,最重要的就是搬开谢安这块大石头。

    唆使王恭去和司马曜建议匡正天师道,赢得民心,撇清和各地各样的杂牌天师道的关系,是王国宝的自起一手。和王恭与谢安的直接对抗不同,王国宝不和某个具体的人处于过于僵持,他和差不多整个品评体制僵持着,就和桓玄与大半个朝廷僵持着,以及和孙泰杜子恭与整个大陆僵持着一样。这也是他乐于结交桓玄与杜子恭的原因所在,他们内在都是以弱抗强的,这可以说得上是一种同病相怜。

    和司马道子则是另一个结交逻辑,正如王恭此时是司马曜的智囊和倚靠,而他是司马道子的。皇帝司马曜和会稽王司马道子的兄弟感情很好,这感情通过某种奇怪的方式在王恭与王国宝之间传递,使他们既相互憎恨,又相互爱惜。

    谢安忠于司马曜,又是他的岳父,前者疏,后者亲,本来一正一奇抵消了,但谢安自以为可以管束他,这是王国宝所无法接受的;谢安和王恭表面没有矛盾,却有着深层的对抗,因着这一层关系,王国宝为王恭定下了扶正天师道的策略。

    他相信王恭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一言不足以兴邦丧邦,但足以使聪明人在大堤上掘出足够宽的口子来。

    另一日,在距离卫将军府一墙之隔的一个院子里,王

    国宝大大咧咧地躺在正中的胡床中,面前站着这里本来的主人,行止尉崔泽。

    行止阁是谢安自行创建的一支队伍,以刺探敌国情报为务,也负责排查敌国派到本国的间谍。这类队伍大晋一直有,但都不成军,多以军队主将的特定幕僚专司负责,人事及组织架构从未稳固化。而谢安拿出自己田庄一半的收入,指定专人建构组织和长期经营,形成固定的队伍,并且企图使它常规化。而他肯这样做,是受一位老友的做法所启发。

    宁康六年时,谢安得了开府仪的权力,这个之前只有成员,而成员全都挂靠在别处的组织总算有了自己的办公地点,就设在谢安卫将军府隔壁院子里。院子虽然不大,只有两进半,门口甚至没有站在明处的守卫,却是一处通天接地的枢纽所在。

    崔泽个子高大,相貌粗犷,眼神凶狠,一望可知是一个领军将才,但却服服帖帖地坐在王国宝下手,听他给自己灌输。

    王国宝躺得舒泰了,才开口对崔泽说道:“古话说得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意思是如果没有了敌人,朝廷也就不养军人。军人都不养,何况你们这些并不上阵前作战的人呢。”

    崔泽赔笑着说道:“还好,现在倒还没有到那种时候,此时北方压力强大,此时应该正是良弓展,走狗欢的时节。”

    王国宝微微笑着说道:“那为何行止阁的费用还要谢安自己来出,朝廷没有为你们出一文钱。去年谢安几个庄园治水不畅,被海水倒灌,收成不佳,我听说连累你们今年的费用也缩减了一半。”

    崔泽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这样的队伍,历来都是由掌军的大臣私人出钱来组建于运作的。”

    王国宝语气和缓,但进逼的意味浓厚,他问道:“那当掌军大臣卸任了以后,新的掌军大臣不认可你们的作用,又或者不信任你,你以为你们这支队伍会如何?要不然,干脆掌军大臣犯了重罪,你以为你们会如何?”

    崔泽叹息说道:“这个问题别人或许不会想,卑职又怎么能不常常想呢,但卑职想了很久,仍然没有答案。愿大人有以启发卑职。”

    王国宝说道:“根本之道,在于让行止阁成为朝廷认可,愿意供养的正规队伍,而不再是掌军大臣手下的私军。你要向皇帝效忠,而不是忠于某个大臣。”

    崔泽眼睛放光,说道:“大人已经有了具体的想法么?”

    王国宝说道:“我之所以提到飞鸟尽良弓藏那句,无非是因为朝廷现在还意识不到崔大人所领的这支部队的重要性。他们意识不到,那就帮他们意识到。”

    崔泽快速地思索了一番,不得要领,只好含混地说道:“卑职也朝这方面想过,但这样做恐怕弄巧成拙,反误了自己的前程。”

    王国宝哈哈大

    笑,说道:“崔大人,我可不是劝你要谋反啊。”

    崔泽听了一惊,忙辩解道:“卑职绝不是那个意思,大人你也是知道的,可别吓着卑职了,卑职不经吓!”

    王国宝收起笑,忽然转了话题,说道:“以崔大人之见,最近这两百年,在我们这东吴之地最为脍炙人口的故事是什么?”

    崔泽楞了一下,他首先想到的是伍子胥复仇的故事,可伍子胥那是差不多快一千年前的事情,并非两百年内,他绞尽脑汁,说道:“大人难道是要说周处除三害的故事么?”

    王国宝脸上透出失望的嘲讽来,说道:“笨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