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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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太上不能忘情

    回到家中,孙玥看见父亲一个人在中厅呆坐,面前几案上摆着酒盏,他一直也没有去碰,坐在垫上,低头似是陷入了沉思一般。

    她悄悄地走到父亲身边坐下,给自己也斟了一小杯酒抿了抿,问道:“女儿今日在船场帮做防风的事情,看见王叔叔暴跳如雷地从大厅走出来,然后看见爹出来。爹和王叔叔是不是闹什么别扭?”

    孙泰脸上阴晴不定,迟疑了一会,才说道:“你王叔叔暴跳如雷倒是有的,不过和我无关。”

    孙玥哦了一声,心情略微放松,接着问道:“但爹也是失魂落魄的。”

    孙泰哈哈两声,强笑着说:“真的有那样显露在外了?爹的涵养修为被你诋毁得可不轻。”

    孙玥抿了抿嘴唇,对孙泰浅浅一笑,说道:“那王叔叔究竟为何那样失态,说起来他是这岛上的主人,我们其他人都是寓居在这里的,是谁惹恼了他?”

    孙泰不答反问,道:“明月儿,你在这岛上的少年中,可有喜欢的人?”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孙玥已经预计到父亲某个时刻会对她问出这个问题来,她也有自己预备的答案,不能说全无准备,但这下孙泰真的问出来,她仍然一下慌乱了神,心头扑扑直跳,脸红舌燥,不知从何说起,停了一下才说道:“这要看爹问这个问题做什么。”

    孙泰伸手握起酒盏一饮而尽,鼓起勇气问道:“明月啊,我的明月儿,你觉得怜之那小子如何?”

    孙玥听了心中一腔热血涌上来,眼前发黑,她脑子转得极快,马上把许多事情关联在一起,但这关联让她伤心欲绝,她嗓子有些哽咽,问道:“难道是王叔叔是因为不喜欢我,觉得我配不上王怜之,才那么暴躁的么?”

    孙泰有些惊诧,楞了一下才说道:“我刚说了,你王叔叔的气恼不关我的事,自然也便不关你的事情,难道你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

    孙玥刚刚觉得自己仿佛被抛上如山高的浪尖,听了孙泰这话,方又轻飘飘地落回地面。但她眼泪不自觉地流出来,抽泣说道:“王怜之比我小,我当他是弟弟,我可不会喜欢他。”

    孙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和你王叔叔发脾气无关,但也可说有关。”

    孙玥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孙泰。

    孙泰倒了半盏酒,灌进喉咙,才说道:“今天本来我与王怜之他爹,以及几位祭酒一起,商讨如何加快建船的事情,岛上食物和用度都不足,要加快些朝夷洲大营转运人口的事情,那边也需要增派战士保护。途中陈琨加入进来,本来也讨论得好好的,陈琨忽然大叫一声,晕厥在地。”

    孙玥低头把玩酒盏,并不说话,只是听。

    孙泰接着说道:“我们几个大惊,正要施救,他悠悠地醒转过来,只是醒来却不是他本人,声音不像平日的他

    ,口气也不像,说的话更不像。他自称是太上老君,像太上老君附体一般,咿咿呀呀地说了许多我们不懂的卜卦之辞。你想以你爹的修为,居然十有八九都听不懂,可偏又听得出并非胡诌,由不得我不信。最后他念了一段偈语,这短偈语却清清楚楚,不仅说得清楚,还挥笔写了下来,说什么仙山路迢,水舸难浮,返身是岸,再起重华,老树新枝,璟配蓝田,如琢如磨,玥与怜之。说完,便又倒地晕过去,醒来之后,还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孙玥有些迷糊,最后一句她听明白了,可是前面还有许多疑问,便问道:“仙山路迢,水舸难浮,是说喻晓我们不要渡海去夷洲么?”

    孙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孙玥想起在船场杜之谦与于宜的话,不由问道:“那我们该往哪儿去呢?”

    孙泰说道:“我瞧着陈琨晕厥过去的模样,倒不像是装的,附身传偈,原是我天师道内的最高秘法,除了杜师尊与我之外,外人并不能知道其细处,做不得假,但陈琨晕厥之后一举一动,和秘法所记,分毫不差。照我看,是真的。”

    孙玥问道:“爹自然不会编排,但会不会是杜师公授意陈琨……”

    她话说了一半便自己停下,她知道杜师公同样并不喜欢陈琨,相比于自己的弟子孙泰,杜师公和王道及更投契得多。他们两人更想泛舟于海上,在海外寻找一个去处,建立独立的王国。反倒是自己的爹,才是一直以来畏惧渡海,想要回到大陆上去的人。所以,如果说这个偈语是为了让岛上的人们做出返回大陆的决策,孙泰最有这样作弊的动机。而陈琨是他的副将,进一步提高了这个可能性。

    她又想,若是作伪,痕迹未免太显然了一些。父亲虽然是天师道此刻在岛上最大的那个祭酒,可也只是一名祭酒而已,席间如他所说,还有好几位祭酒也在,他们难道看不穿其中的花样?假如有那么一丁点真是如此,父亲为了反对渡海,居然将自己编排进故事去,不由得眼泪又落下来。

    她呼吸有些急促,心中两个小人交战,左右为难,为父亲辩护的那个小人略微占了一点上风。但如果并非父亲作弊,那么就要承认这个附身传偈是真实的,如果偈语是真实的,内容就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孙泰见孙玥埋头哭泣,开口问道:“你定是怀疑爹串通陈琨来作弊对不对?”

    孙玥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孙泰,说道:“我想爹一定不会把明月儿牵扯进来的。”

    孙泰叹了口气,说道:“爹自然不会。不过既然我们已经说到这里,你王叔叔大发雷霆的缘由便也可以讲给你听了。他就是听了我给他解释偈语时暴怒的,大概偈语的内容让他没法接受。我预料到这一点,但偈语说

    得太直白,一点让我从中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孙玥低低地问道:“是璟与蓝田这句,关于令璟姐的事情么?”

    孙泰又是迟疑一下,才说道:“蓝田是一个人,你不知道是谁,若是知道,你恐怕也会……”他没能找到一个词来描述,便卡在这里好久,他最后直截了当地说道:“蓝田便是你杜师公。”

    孙玥楞了一下,讶然失笑,她瞬间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对父亲说道:“太上老君是神仙,好容易才附身下凡一次,居然为了来安排让令璟姐嫁给杜师公,让我去嫁给王怜之?这两个人的嫁娶,居然和岛上大事关系在一起,这个太上老君也太不像神仙了。爹,你们不觉得很可耻么?”

    孙泰面上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又是惭怍,但他压抑住自己明灭不定的情绪,沉声说道:“不许妄言。假如天机真是如此,你能怎样!”

    他停顿了一下,使语气缓和些,接着说道:“男娶女嫁是小事,也可以是大事。寻常人家的男女嫁娶只能影响自家人,连邻居也影响不到,自然是小事。但王家和我们家的嫁娶,就不止是两家人的事情,是两家的正式结盟,会影响岛上和海上几千家人的命运,为何不能和岛上事务关联在一起了?你对天师道的学理理解近乎为零,你对成年人的事情也不大理解。”

    孙玥对王怜之没什么不满的,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是不言而喻的,她和王怜之的结合就是某一种的不言而喻。即便王怜之年龄比她略小,心性还不沉稳,而她先进入了对男女之情有所觉醒的阶段,这是不那么匹配的地方,但她还谈不上有了意中人,于宜并不算,即便他很明显地在试图讨好她。所以,问题并不在她和王怜之身上,而在于王令璟,她将要面对一个无可言喻的耻辱未来。

    最重要的是,究竟是谁,为了什么而这么做,不惜污辱一个少女,一个父亲,或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

    孙玥面带讥诮,笑着说道:“天机?杜师公一百几十多岁的人了,倒要娶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就是这样的天机么?你们这些大人,要达到自己的目的,装神弄鬼,做事忒也无耻了些!王叔叔辛苦养大的女儿被你们这么糟践戏耍,他怒得对,换了我,我也要和你们翻脸,把你们都赶出甬东岛去!”

    孙泰不假思索,挥手一记耳光,重重扇在孙玥脸上,斥责道:“住嘴。”

    并不仅仅是为了父亲这一记耳光,还因为别的什么,怒气瞬间胀满她的胸中,孙玥立起身来,手撑在几案上,对着父亲不顾一切地喊道:“你们这帮人,无耻,无耻,无耻,无耻,无耻!”

    孙泰脸色怒意大增,重重的一拳击打在她的脸上,她整个儿的飞出去,摔在两步之外的地上。

    她有些意外自己居然没有晕过去,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瘫软在地上,面贴着地,眼中只看到案几的脚,口中仍然无声地喊道:“无耻,无耻,无耻,无耻。”

    委屈与绝望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但她被愤怒所阻隔,哭不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