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方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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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木头人

    sat mar 28 11:56:50 cst 2015

    当清晨阳光照射在安居所其中一户的家庭的时候,小男孩睡眼朦胧准备起床。然而他发现身上的重量超乎寻常,他揉揉眼睛一看,一个梳着短短马尾的女孩子骑在他肚子上,小短手放在自己脸颊两侧,笑嘻嘻的看着小男孩茫然的神情。他挣扎起来,扑腾着手试图脱离小女孩的魔掌。

    “杏,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捉弄我啊?”小男孩的名字是康斯坦丁,女孩的名字如他所喊,单名一个杏字。他们是从两岁开始就混在一起的,现在算起来认识有七年时间,少年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杏促狭的看向他的眼睛,装着严肃且认真的样子说:“因为我喜欢你啊。”

    “什么是喜欢?”

    “就是男生和女生在一起的动力,我妈跟我说的,反正跟你说你也不懂啊。”杏甩甩脑袋从少年身上滚到旁边,短短的马尾扫过少年的前额。

    少年很不服气,大声说:“我当然懂啊,你别把我当笨蛋!”

    杏似乎被这一声吓到了,她呆呆的看着气得满脸通红的少年半晌,最后噗嗤一声乐不可支的捧腹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才停下来擦擦眼角,正坐在少年床上说:“你以为你不是笨蛋吗?大笨蛋。”

    “你!”少年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猛地拉起被子捂住脑袋,在被窝里闷闷地对杏说:“你走开啊!我讨厌你!”

    少年其实不是想这么说的,但是他正在气头上,虽然说完之后马上就后悔了,他也不愿意马上就说软话。

    “这样啊,你讨厌我啊。”听到杏的情绪不高的样子,被窝里的少年竖起耳朵。

    “我不要。”这一句话出乎少年的意料,杏抓住他头上的被子,很生气的重复了一遍:“我不要!”

    “啊?”少年钻出被窝,看到杏的眼圈红红的。她别过脸去不让少年看,脸颊一侧的泪痕清晰可见,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少年变得不知所措,他手忙脚乱的安慰起少女。

    “你,你别哭啊!”

    少女没有回头,但是双手用力的捏着少年的脸蛋,用颇为幽怨的口吻问他:“你知道错了吗?”

    少年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知道知道。”

    “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喜欢。”

    “喜欢只需要说一次,说两次就是心不在焉!”

    “喜欢!”

    “这才对。”女孩有意无意的问起:“康斯坦丁,博士给你的纸呢?”

    “纸?”

    “就是那一张有字画的图纸,你放在哪儿了?”

    其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康斯坦丁找出了女孩口中的图纸,展开之后,上面硕大的‘神’被套在圆圈里,还有一行小字,少年只能认出上面的四个字,也就是他的名字。

    猩红的‘康斯坦丁’。

    不一时入夜已深,世界陷入黑暗的时候,一处画着六芒星的高台上站着三个人,身披清一色黑色的斗篷,如同送葬的宾客。

    “如何?”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迎接它的诞生。”

    “杏呢?”

    “她应该已经睡着了,她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不会让计划出问题的。”

    “我不这么认为,她的房间空了,想必已经离开高台,现在大概在康斯坦丁那里。计划需要变更吗?”

    “原计划执行,它们未必会对她产生兴趣,康斯坦丁才是它们的目标。”黑衣人掀开斗篷,绣金的一袭洁白的西服整整齐齐,他抬起手掬起空气,仿佛掌控一切的自满。

    “世界,尽在掌握!诸君,随我一同迎接最强的诞生!”

    —————————————————————————————————————

    杏在少年家里吃完晚饭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好像在等着什么事情的发生。眼看着天色完全变黑,万家灯火,少女突然变得不安起来,不时望着门口,小拳头也张弛不止。少年试探性的问她:“你还饿吗?”

    杏心不在焉,敷衍的说:“嗯——嗯。”

    少年自告奋勇的想去给她拿点吃的,他刚穿好鞋,杏奇怪的问他:“你干嘛?”

    他理所当然的说:“给你拿点吃的啊,你不是说你饿了吗?”

    少女无力的捂脸道:“不是啦,我随便说的,笨……”

    房间里突然响起家具摩擦地面令人牙酸的声音,桌上的玻璃杯被风吹落,啪的一声粉身碎骨。少年被吓了一跳,突然觉得这个房间里面有点让人不舒服的阴冷。他正准备开口提议到屋子外面,就听见有谁呼唤他的名字。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声音里带着缥缈的味道,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连绵不断,经久不息。经这一喊,房间里仅存的一点温度顿时下降了许多。听到这个声音首先反应过来的是杏,她一把拉住后知后觉打算去开门的少年,面对少年的疑惑少女沉默的摇头,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为了转移注意一般对少年提议道:

    “康斯坦丁,我们来玩游戏吧。”

    “什么游戏?”

    “木头人?”

    “好啊好啊。”少年似乎很喜欢这个新鲜的古老游戏,听到提议立马拍手叫好。少女食指压在嘴唇上,做出噤声的手势。

    “小声点,现在我们都是木头人。”

    “哦哦,我知道了。”

    少女伸手指向门外,又指指黑乎乎的床底,小声说:“我们进去。”

    少年愣愣的说:“木头人好像不是这么玩的啊?我记得是不许说话不许笑……”

    少年的抗议在少女眉梢上挑的干瞪眼中败下阵来,他嘟嘟囔囔钻到床底下,不忘回头看杏进来没有。少女紧跟其后,两个孩子老老实实的躲在床底下。

    “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

    门外叫声越来越急促,好像什么人在焦急的寻找少年,他想出声回应,杏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阻止他发出声音。黑暗中少年只能听到少女的心跳和她在耳边的轻语:

    “记住我说的话,我们都是木头人。”

    “不许说话,不许笑。”少年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怎么做。

    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有脚步声慢慢接近。侵入者翻查了衣橱,在没有发现少年他们后往床边走来。少年本以为是强盗,但是很快他就没有心思去考虑进来的是不是强盗了,甚至他更期望进来的是强盗,后者至少还是人类,现在站在床前的,三股尖足、长满紫黑色硬质鳞片的东西夺去了他全部的心神,对这异族天生的恐惧填满了他的内心。

    异族生物沉重的脚步仿佛就在耳边踏击,进出的气流好像能喷到少年的脸上,他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杏牵着他的手被他攥得很紧,少女什么都没说,贴着肩膀的地方能清楚的感知对方的心跳,她知道少年现在的状态。她慢慢的把空着的手伸向少年。就在这时,异族的脸也出现在他们眼前,丑陋的独眼,嘴里呼出的腥气可以把人熏到昏迷。少年下意识的想要尖叫,少女的手也及时的捂住他的嘴。少年不知道她也在害怕,所以捂着少年的手格外用力,用力到少年几乎都无法呼吸。

    危难关头人类总是在提倡自救,可两个孩子要如何自救?他们无法自救,也没有人会来救他们,孩子们在从未面对过的生物面前岌岌可危。

    很奇怪的是怪物的脸虽然贴的很近,却仿佛看不见近在咫尺的两个孩子,那张丑脸巡视一周就消失在床板之上了。少年浑身瘫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而言之捡回了一条小命,冷静下来后,掰开少女的手,新鲜空气冲入肺部的感觉好像从地狱重新活过来一样畅快,他感觉到手掌湿漉漉的,少女没有说话依旧握着他的手。

    “刚才真是好险。”

    “嗯。”

    “那怪物没看到我们真是太好了。”

    “嗯。”

    “杏,你在发抖吗?”

    少女终于忍不住啜泣出声,她抑制不住的颤抖,但是她为之颤抖的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博士在告诉她过来之前就已经说过可能发生的情况了,因此她不是毫无准备,她害怕的并不是死去,而是——

    “我害怕,康斯坦丁,我害怕你会死!”

    “没,没事的,我好好的怎么会死呢?怪物已经走了,我们安全了。”康斯坦丁壮着胆子从床底下探出头张望,房间里一片狼藉,怪物不见踪影。

    但是隐隐有一种感觉,不详的预感萦绕心头,他没有贸然走出床底,而是和杏藏得更深了。不过一分钟,纷乱的脚步声又汇集在这个房间,异族的妖魔用陌生的音节交谈,房间里面的灯光笼罩在黑色的雾气中,忽暗忽明。从它们这次进来开始少年一直在忍耐,全身痉挛的在忍耐,因为他听到未知的这些音节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强迫他的身体的肌肉记忆性运动起来,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强迫他在这个危急时刻做出不利的举动。他很想就这么任由身体自动自发的做些什么,但是真要这样的话,他一时的舒缓将给他和她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他的怪异举动杏都看在眼里,她知道少年不是因为害怕,少年痉挛的原因她也多少知道一点,所以她知道再不做些什么他们一定会死在这里的。于是在妖魔们离开这间房间的间隙,少女一个人从房间里面走了出去,手中是揉成一团的图纸,那张写有‘神’和康斯坦丁名字的图纸。少年完全没有察觉到杏的消失,周身的阵痛让他无暇顾及周围的情况,在这里的每一秒就像深陷泥沼一样凝固住了,他不知道这一秒将在什么时候过去,而下一秒还要多久才能才能到来,漫长的、漫长的时间把少年囚禁住了。

    直到他听见少女的喊声。

    那个直到他到死也不会忘记的声音呼唤着他,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的传进耳朵里。这一声不是呼叫而是悲鸣,如同生命弥留之时的悲鸣。少年凝滞着的时间突然流动起来,时间列车以无法想象的高速驶过,他的意识也终于回归现实。

    房间没有一点亮光,杏也不在自己身边,少年一点也不吃惊,他知道,这里的一切他都知道,少女的下落、妖魔的正身,还有‘他’自身的事,他全都知道。他的细胞在黑暗中不耐,意志依附其上,喧嚣不已。这种掌握了所有的情绪持续了区区十几秒,所有的细胞躁动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少年变回了平时的状态。他从床底下钻出来,跟着自己的感觉靠近杏所在的地方。本来灯火通明的大堂现在被黑暗吞没,妖魔规规矩矩的坐在黑暗中,少年走到门外的时候它们围着一张桌子正在进食,兴奋的妖魔们没注意到门缝外还有一个小男孩的存在。

    古今中外的妖魔猎食的群体一向是人类,而此时此地,所有房间里面只有少年和杏,只有他们两个人。少年也知道了,‘吃’和‘被吃’的双方对应的是谁。

    他张大了嘴巴,害怕到发不出声音。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没人进来阻止这一场惨剧,少女在他面前喋血,黑暗中因为无助而发抖的小兽被恐惧吞没。

    恐惧和癫狂达到顶峰的时候,少年突然推门而入。在月光的照射下,少年背光的脸无一处不是笼罩在阴影里的,只有那双眼睛,和月光的颜色一样,银白的眼睛。冷酷,无情,充满了厮杀的欲望,这一双眼睛里面透露出这样的信息。犹如晴天霹雳,他从裂缝中扯出一条闪电链,闪电连锁尾部的电光像银蛇盘旋在背后,背面和正面,阴和阳相互对立,光明黑暗一半一半,平分月下独自闯入黑暗的这个人——或许现在他还能称为‘人’。现在的‘他’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拥有力量。

    “抓到你们了。”

    少年目光从不望向别处,深深的黑暗中,他只看着那个女孩的痕迹。那里哪里还有女孩这样完整的概念,一堆烂肉,淋漓的内脏,还有曾经扎在头发上的皮筋,这些已经称不上一个人,更遑论清纯动人的女孩子。他想起来了,他拥有力量,是啊,他,拥,有,力,量,这是一个陈述句。然后她不在了——她,不,在,了,这是一个感叹句。这个‘他’没有多余的情感可以分给她,只有用句子来吊唁,一切就如‘我干了,你随意’一样自然平静,少年对此毫无留恋。他的五指对着房间遥遥一印,手指在虚空写下一个‘火’字,随着他的动作,手臂的血管怵然破裂,和着鲜血写下的字拓印在空气中。在他完成最后一划的瞬间,通天的赤焰照亮了银白的瞳孔,少年在烈焰中指着黑暗中的生物对它们下令。

    “去。”

    双唇开合,他的眼睛刹那间闪耀的银光驱散暗影,这一刻他就好像至高无上的意志一样,言出法随,无可抵御——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说要你死,你就必须要死。暗处藏匿的恶魔们毫无反抗的走进烈火中,任由火焰在皮肤上燃烧,表情好似朝圣,丑陋的、可怖的脸在这一刻竟透出异样的神采——这些憎恶、丑陋的妖魔,竟然也会有自己的信仰和救赎,它们怎么敢拥有这些?难道堕落在黑暗中的垃圾,也需要自己的信仰去生存,直到获得救赎的时候?

    少年浮在空中,火光映照在银眸里,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他的所作所为更像是神明对世界的检阅,这场大火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清扫。他不是救赎,如果垃圾所认为的死亡就是救赎,他的救赎将普度地狱。

    完成送葬的他四处巡游,电光每闪烁一次,他就进行一次跳跃,人们仰望夜空就会看见无处不在的光点昙花一现,点缀了黯淡的星空。他的目的是寻找一个人,寻找一个仇人,一切都由他而起,也要由他终结。

    终于在高台之上,他看到了空空如也的六芒星阵图,高台人去楼空,这通往天空的高台上,只有目睹天雷降世的密谋者在档案上默默写下的一行字:

    神魔历202年,计划失败,神明诞生。

    那场大火烧了很久很久,一直持续到凌晨时分。前来收拾废墟的人们在残垣中发现了一个目光呆滞的男孩子,嘴里反复吐露古怪的音节,这些人在生命的终结时才听到这个恐怖的孩子唯一一句能够理解的话。

    “人,为什么这么无力?”

    他的面前是无数人的血肉横飞,而他微笑仰望皎月,银色的霜华洒在脸上,和瞳孔如出一辙的颜色。鲜血、银眸和少年的微笑妖异而瘆人,而一处角落,圈禁着‘神’的图纸缓缓张开,无中生有的漫天血海侵蚀了这名为康斯坦丁的少年的视界。

    他清醒过来,持续了七年的噩梦今夜也没有放过自己,梦里的场景记得清清楚楚,唯一记不得的,只有那个女孩的姓名。

    天未明,微弱的月光里,少年一动不动的木然看着漆黑一片的墙角,仿佛伸出手还能找到那个小小的身影。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妖魔,没有她,也没有‘他’。

    她去哪儿了?她为什么要走?是丢下自己了吗?

    他缓缓念叨着什么,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他。这样的安静很久没有过了,安静得令他想起那个遗忘了很长时间的游戏。

    “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笑。”不知何时,眼泪跌落眼眶,湿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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