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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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无墨不成书

    六合司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力,提审办案无不可查之人。

    究竟是怎样的真相都非牧青主真正挂怀,但为使一切顺理成章,他选择放任古扬。只要古扬能实现他想要的结果,即便为所欲为他亦能容忍。

    凤箫园,晏平书见到了古扬。

    古扬若是审案,当在六合司或者掌刑司,以晏平书此时的身份出现在私人宅邸,倍是让人觉得古扬恣意妄为。

    这让晏平书意识到最起码在当下这个阶段,古扬站在洛国权力的高点,他与牧青主心气相通,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再挑拨。

    古扬是如何做到的,这对晏平书鲁奇吉等人来说是最为尴尬的地方,恍若经此一事便已断定谋之高下。

    即便境况如此,晏平书仍是保持面庞洁净,头发纹丝不乱。古扬并非审讯之姿,二人对坐桌前,静默品茶。窗外喜鹊落在腴枝,几只麻雀啄啄斗斗,喳喳几声后疾飞而去。

    晏平书内心有疑,此间没有鼓舌激辨、心闪如电,这阁内的气氛淡然清净,茶气缓缓上腾,片刻不留痕迹。一切徐徐然,让人心神随之而定。

    往时春华、前路秋实,这盛夏时节让人心绪高昂,却总缺点丰茂充实的意思,有时便想快些过去,快些接近硕果之秋。

    晏平书眼中,古扬思绪有些悠长,不像在想如何对付自己,就和当下的气氛一样,平流旷野、不波不澜。

    半晌之后,古扬终于开口,同时探手入袖,取出一块玉推到晏平书面前,“无墨不成书,物归原主。”

    换做平时,晏平书定是瞠目震惊之态,但他此时此刻却颇为凝定,出奇地,他也没有去想古扬的目的,也消失了夺玉的恨意。而古扬的话也异常简洁,不提往日丝毫、不言未来之期,只是简单地把玉“还给了他”。

    无墨不成书,确是晏平书这半年来的真实写照,他变得敏感、凌乱,用尊严维持着信心。他还保持着摸着腰间玉的习惯,即便那里已空无一物。

    没有太多凝滞,晏平书握住了自己的墨玉。

    那玉忽就温了起来,双目转瞬一莹,晏平书只觉得它变作暖流汇入自己的每道指缝。眼前蓦然出现当年老师授玉的场景,那赠语犹在耳畔。

    局泼如墨、思明若玉。

    他是最年轻的崇烟柱石,具备无与伦比的控局能力。

    他是翎王门生,对时事战事拥有更深刻的洞察。

    谋一隅谋全局,狂局胜之。

    现在,他的玉,回来了。

    但愿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从他走出崇烟阁时,从他成为崇烟柱石时,从他成为翎王门生时,从他志在谋定的那时。

    腰间,悬玉的带子还在。

    古扬起身,缓缓走到窗前,背对着晏平书。

    “南海与西海连在一起,并称为无尽海。西渚千岛只是笼统之称,千岛之中最为强盛的是东塔三岛与西环四岛,栖霞岛便是东塔三岛之首。古某是栖霞王第七子,十五年前遭人算计,先弑父后逃杀,兜兜转转来到洛国。”

    晏平书双目微凝,“栖霞王第七子”“弑父逃杀”这些尖锐的字眼让他内心澎湃,古扬讲得未免太深入了,自他来到大雍,这样的话未必对第二个人说过。

    不过,晏平书更好奇的不是古扬说出这番话,而是他缘何说与自己,如此重要的信息,须有极为丰硕的收获才符合古扬的作风。

    “来到大雍后,古某没有一天不想着回去,看看仇人、看看故人。所以古某所图,不在洛国不在西土,我不是这里的人,只愿借助这里重归故土。”

    晏平书沉声道:“借国之力谈何容易,你必须要拥有强大的话语权,不,不只是话语权。”

    古扬微微点头,“所以寄期望于能得晏先生一助。”

    “我?”晏平书双目微张。

    “先生曾居于潇国北城,对西土战事定有深刻见解,对石亭公行兵思路想来也有颇多心得,可否赴赤珠城相助太史瑜。”

    晏平书皱眉道:“我曾与石亭公商讨兵略,也知他谋北之大略思路,你让我助太史瑜岂不是奸细行径?”

    古扬道:“先生非潇国之属也非洛国之民,未得潇国之禄也未有洛国之土,何来奸细一说?哪里有最大的舞台,哪里最能兑现功业,哪里就是乱世的立场。后世会记住很多成功者,但对失败者格外吝啬,摆在先生面前的其实是一个选择。”

    晏平书微微抬目,古扬辞色之锋他早已领教过,但眼前之语却让他生不出抗拒。曾几何时,他觅不到自己的价值,找不到处世的意义,所以才会因鲁奇吉一席话而涉险来洛国揭发古扬,那不是正常的晏平书。

    “况且先生最终所助乃是古某,与洛国无关,不必胡乱思忖徒生挣扎。”

    晏平书疑道:“当洛军攻到凌潇城下,你还能说不是助洛国?”

    古扬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西土形势之变,牧野全盘押在石亭公身上,只要破了石亭公,纵有后手也难逃一败。太史瑜行兵善守,先生狂局为攻,即便石亭公也难抵你二人之力。”

    晏平书沉吟一瞬,不得不说,此次相见实是梦思不及。若成古扬之助,好处当是丰厚,其一他可立时恢复自由之身,古扬定已想好如何与牧青主交待;其二,他也正想拂去过往,于军伍之中当是重拾自信之时;其三,不像与石亭公时韬略止于唇齿,有古扬的引荐,自己在洛军大营定有发挥,改变西土格局是何等的壮举,人生一世,若得功业之机,谁都会将它死死握住。

    至于担心,则是古扬虽敞开过往但不言今后,未来在他宏略的格局里到底处于什么样的角色难以看清。

    晏平书一手端起茶盏,一手抚向墨玉,侧头视着窗扉,半晌之后才把茶盏放下,“不曾想,会有一日与你同一阵营。”

    “是否同一阵营,尚不好说。”

    晏平书笑了出来,“不管怎样,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踏上回栖霞岛的路。”

    “吉言甚慰。”

    望着古扬挺拔而瘦削的背影,晏平书内心慨然。

    一个在大雍毫无根基的人却要做任何一个实力雄厚的大雍人既不敢做也不到的事,单是这点便让人钦佩。

    一生太短,世人都已看透,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安慰?

    因为太短,所以不想辗转腾挪、空耗自我;因为太短,便消逝了抱负的意义,“成就了又如何?”如流毒一般渗透天下,让人每想一次便弱志一分;因为太短,成就了所有的空虚、循环、立志、弃志。

    这个人在做着天地间最难的事,回头想想过往,晏平书忽觉从前的交手没有那么锋利、那么不能释怀了,他有自己的方圆,在这大雍自成一体。

    从未像此刻,晏平书期待着未来的西土与大雍,他知古扬准备丰厚,所以更想看到他是如何步步执刀、谋猎宫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