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伪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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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悲苦往昔何人知

    如同高耸城墙的崖壁,灰褐色的山石,缺失了茂密植被的覆盖,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刺目的阳光下,由近及远地向视野的尽头蔓延着。

    不甚宽阔的道路,好似在坚石组成的巍峨巨人那威严的目光中,向远处蜿蜒曲折。

    原本泥泞的道路,被渐渐升起的温度拧干了水分,留下了凹凸不平的土黄表面。

    此时,一满脸褶皱、须发皆白、脸上带着血污的老者,就这样啜泣着,跪在这由黄土铺成的道路上,泪水在他面上的沟壑中,蓄积——流淌。

    而老者身边,同样跪着的,是两个还留着总角,看来不过五六岁的孩童。

    此时他们,正茫然地低声啜泣,似是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阿翁会哭泣,他们也只好随着流泪。

    宛如将土黄道路束缚的崖壁,立在一老二小眼前的高山,是四名身着赤红明光铠的兵士,他们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三人,表情甚是复杂。

    “他娘的,知道……知道车上是谁么?惊扰到了大王,呃……你们一家的脑袋都……都不够砍的。”一名将官踉跄下马,他面目通红,不断打着酒嗝儿,指着跪在地上的三人,高声怒喝。

    他面目狰狞,摇摇晃晃朝几人走来。

    四名兵士慌忙让开道路,低下了头:“袁校尉。”

    那老者颤抖着身子,长跪伏地:“将军,将军,小老儿有事相秉,小老儿有事相秉啊……”

    那袁校尉睡眼惺忪,摇摇晃晃盯着那老者看了许久,抬手点指:“老头儿!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你别在这儿摇摇晃晃的,我看着……看着眼晕!”

    老者浑身抖动,几乎伏在地上,他不敢起身,期艾言道:“将军,小老儿姓吴,名仲山,犬子为勇胜军士卒,不久前……不久前为吐蕃狗贼杀害,虽是没用的,却也算得为国捐躯。”

    他老泪纵横,想起儿子模样,浑身都好似被抽空了力气,手臂竟有些撑不住身躯,几近瘫软在地。

    他深吸口气,强忍悲痛,接着言道:“媳,难产走得早,现今,小老儿身边,就只剩这一对孙儿。

    番狗占了城池,我们已然无路可走,逼不得已,这才慌忙逃难。家里物什虽是不多,却也需靠那牛车牵拉啊,若是没了那牛车,只怕……只怕小老儿一家都会饿死、累死在路上啊!

    将军,将军,您行行好,行行好,看在我那死去儿子的份上,看在我这孙儿小小年纪便没了父亲的份上,将那牛车还于小老儿吧。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老者涕泪横流,言语凄切,一边言说,一边冲着那醉酒的袁校尉,不住地重重叩首。而他身畔两个孩童,眼见自家阿翁如此,便哭得更大声了。

    这哭声凄惨,自是引得周遭不少--同样风尘仆仆、匆忙赶路的逃难者的侧目。

    但他们之中,大多也仅仅是麻木地看了一眼,便继续自顾自地低头前行。

    这种事情,并不出奇,这年景这世道,诸如此类狗屁倒灶之事,着实太多,太多了。

    袁校尉打了个嗝,抬手抠了抠耳朵,好似并未听到一般。他手搭在一旁兵士肩膀,整个身子更是靠在了他的身上,即便如此,却依旧不住摇晃。

    过了许久,仿佛才终于消化了那吴仲山话语,登时皱起了眉头,朝地上唾了一口:“哼,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老子刚才就是想要调用你这老狗的牛车,你这老狗死活不同意是不是!!?”

    他一把拽下身畔战马身侧长鞭,抬起摇晃点指:“奶奶的,你这老狗,哭什么哭!丧气得紧!说什么你儿死了?死得活该,若有怨言,找耿典那老匹夫辩理去!别在这里给老子叽叽歪歪的!”

    袁校尉此时着实不爽,身为七大王亲卫统领袁志成的侄儿,在羽林卫甲营中,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但今日却诸事不顺,三更天,莫名其妙在粉头的床上被仲父亲卫拉起,本就心中不爽。又是百里奔行,就为寻找那很有可能被吐蕃人干掉了的七大王。在泥泞道路上颠簸,屁股都快碎了,就更是不爽了。

    想到随时可能遇到吐蕃鹰军,心里本就恐惧,喝点酒壮胆,却忽然被告知那大王被找到了,于是又因喝酒误事被仲父骂了一顿。

    仲父倒是想要提携自己一把,在得知大王身体受创,让自己将功折罪,为大王寻找座驾。哪知这周遭流民竟都是穷鬼,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黄牛老得几乎拉不动车,这老狗还死不松手。

    自己这暴脾气,还能惯着这老狗不成,便着令下属抢来这老狗牛车,这老狗当时就一阵哭嚎,着实令人心烦意乱,便又令人将他打了一顿。却未曾想,这厮竟不知悔改,又跑了来哀嚎。

    想起自己强打精神,被仲父拉着,将牛车奉上之时,言说——是因百姓听闻大王受伤,自愿献上,以表达对大王的感恩之情。

    大王那微笑模样,自己这马屁,自认拍得漂亮。

    事后高兴,觉得自己这次,不升官发财才没天理之时。却不料想,没过多久,就被这老狗上门打了脸。

    想必,这老狗大声犬吠,大王定是听得真切,定然不喜。

    想到仲父那冷厉模样,袁校尉顿时怒目切齿。

    既然自己那几个部下无能,不懂“往死里打”是何意,那自己就亲自动手,教这老狗好生明白,什么是他惹不得的。

    念及于此,袁校尉登时厉眉倒竖,朝老者唾了一口,暴喝出声:“兀那老狗,好生不识抬举,我这便教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话毕,他便高高扬起手中马鞭,作势便要抽打。

    只是他此时醉酒,晃晃悠悠,好悬没有摔在地上。

    吴仲山浑身剧颤,心中愈发凄苦,原本自己儿子为国身死,自家已然白发人送黑发人。然在此时,在这袁校尉口中,自己那苦命的孩儿,竟好似死得毫无价值。

    想到此刻,自家又落得如此境地,没了活路。他心生绝望,匍匐在地,颤声泣道:“反正……反正都没了活路,将军……将军就打死小老儿吧……”

    袁校尉闻言,顿时面目赤红、火冒三丈,浑身酒气登时上涌,闭塞心智,心道:你这老狗既不想活,老子便成全了你!谁怕谁啊!

    他挥舞手中长鞭,重重落下。

    吴仲山已有死志,颤抖着闭上双眼。

    只是那鞭子落下,没个准头,竟打在一旁土地之上,噼啪作响之下,竟是激起一阵尘埃。

    老者浑身剧颤,浑身等是没了力气,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两孩童年幼,尚且懵懂无知,眼见此景,只觉害怕,瞪大了泪目,却哭喊不出。

    周遭流民有的麻木无为,继续向前。

    有的驻足哀叹,不忍直视。

    有的则双拳紧握,目光喷火。

    袁校尉眼见这一鞭子打得偏了,顿觉丢了脸面。他收回长鞭,却因用力过猛,而抽在了自己脸上,疼痛之下,登时惨呼出声。

    他愈发恼怒,用鞭子点指老者:“老狗……你……你有种别动……老子……老子打死你!”

    吴仲山哪里会动,此时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伏在地上闭目等死。

    那袁校尉“眼见”吴仲山依旧不断晃动,连带着眼前一众人等,甚至地面山脉都晃动不休,愈发恼怒开来,他再度挥起长鞭。心中对于,或是会打死人的可能性,已是毫不在意。

    马鞭呼啸而下,眨眼间便已然离那老者面门不过寸许。

    此时的他,竟好似自那醉酒状态中找到规律,这一鞭下来,着实有准又很。

    加之这校尉常年身在行伍,虽是最为没用的,但全力施为之下,这羸弱老者恐怕也是难活。

    眼睁睁地,一条人命便要凋零。

    “住手!”一声暴喝,一手掌倏然出现,自背后死死抓住那袁校尉手腕。

    袁校尉只觉手腕剧痛,手臂好似重重撞在了石壁之上,被硬生生止住攻势,他痛呼出声,横眉立目,想要转头,看看究竟是谁这般大胆,却难以成行,只得高声怒骂:“谁他娘的……”

    “嗯?你说甚?”那人语调并不显高,一字一句,颇具威严。

    袁校尉还待要骂,忽觉,那出手之人似是加了几分力道,自己手腕登时便,如同被夹棍夹着一般剧痛。

    自自己的仲父成为大王亲卫,他作为侄儿,又是军中校尉,何曾受过这般待遇?他只觉今天诸事不顺,件件扰心,不由额头青筋暴起,太阳穴蹦蹦直跳。

    他那被抓的手中,长鞭已然落地。

    恼怒之下,另一只手,一把抽出腰际陌刀。他赤红了眼,便要仗着酒劲儿,强忍疼痛,转身将那人血溅五步。

    只是那人,擒拿手法甚有技巧,抓住自己的手腕位置,不知怎得,轻轻一按,自己全身便立时没了力气,想要转身杀人,几无可能。

    袁校尉此时有力却使不出,嘴上不断怒骂。

    一边却又气恼自己手下亲兵,为何还不前来相救,嘴上便愈发不干净:“你他娘的,知道老子是谁么?”

    “闭嘴!你……”一熟悉却又凶戾的声音响起,却被背后那年轻人冷声打断。

    “我自是知道我老子是谁,就是不知,你知不知!?”年轻人言语依旧淡然,只是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

    袁校尉立时承受不住,惨叫出声,“爷爷”“奶奶”地骂了个遍,顺便还将周遭束手旁观的兵士都指名点姓,问候了他们祖宗一番。

    再说一旁跪地的吴仲山,原本已做好赴死准备,只是方才长鞭落下之时,濒死之际,忽得想起身旁一对孙儿,顿感后悔。

    好死不如赖活着,万一……万一就算没了牛车,还是能活呢?

    只是,长鞭落下,徒呼奈何,只得闭目等死。

    耳边长鞭呼啸有声,死亡声响骤然降临。

    然而,他却许久,都未感到鞭子落在己身的痛楚。

    不想,那醉酒校尉却已然怒骂出声。

    待缓缓睁开双眼,却见一华服郎君,此时正站在那校尉身后,右手紧紧握住那校尉手腕,令他落鞭不得。

    不过,自己却并不识得他,与自家非亲非故,为何要帮助自己?

    想必,那年轻郎君,是不畏强权而出头,着实令他吴仲山大为感激。

    只是,感激同时却又生出恐惧。那校尉,此时已然暴怒,竟抽刀,欲当众杀人。

    纵使恐惧,吴仲山却也认为,那郎君为自家出头,无论如何,都不能只顾自家性命?

    念及于此,他慌忙起身,冲那少年喊道:“郎君,快跑,快跑啊。这将军身份显赫,千万不要趟这摊浑水!”他想要上前将那少年拉开,却被那四个神情怪异的羽林卫拦住去路。

    老者顿时心沉谷底,他不住朝四人拱手作揖,焦急言道:“四位郎君,四位郎君,那还只是孩子,他是无辜的啊。此事全怪小老儿,全怪小老儿啊,请几位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哼!哎哟!想逃?哪里逃!老子……老子我要将你们,全都碎尸万段!一个不留!”袁校尉察觉到那老者怕了,登时来了狠劲儿,纵使疼的浑身发抖,口中叫嚣却愈发响亮。

    吴仲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遥遥冲着那袁校尉,不住叩首,随即又拉着身旁一对孙儿亦是叩头:“将军,将军,此事全怪小老儿啊,全怪小老儿啊,牛车我不要了,烦请您放过这孩子吧,他是无心的,无心的。”

    “都得死,都得死!妈的,你们还等什么?等本将被活活疼死不成!?”袁校尉冲周遭定立原地的兵士嘶声吼叫。

    那少年闻言,却并不惊慌,只是冲那老者微微一笑:“老丈,快快起身,此等牲畜,你求他作甚?

    此时他已然被我禁锢,想要逃脱,已是万难。现今,他不过是死鸭子嘴硬而已。若想活命,说不得还问我答应不答应嘞。”

    那少年悠闲之间,竟还回首朝另一面色苍白将领笑着言道:“将军,我说的对不?”

    那将领面色又白了几分,朝那华服公子拱拱手,面目难看地扭向一边。

    吴仲山心下焦急,这郎君看来虽是有背景的。但那校尉背景似更是不俗,之前抢牛车之时,便自称是统领侄儿。

    向来民不与官斗,就算这郎君背景了得,只怕依旧比不上那校尉,最终依旧性命堪忧。

    他还待劝说,一旁却传来嘹亮声响。

    “哈哈哈,是极是极,这小郎君说得着实有理。老丈,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觉得啊,这郎君颇有来头,没见那羽林卫统领,便也听他话语么?”

    这人言语,声声震响,宛如洪钟一般,在这茂密林间,回转荡漾,摄人心弦。

    “虽然,官宦及其子弟,我周复最是看不上,但这小郎君倒是有情有义的。嘿嘿,小郎君,若是看不过眼,杀了这狗屁校尉便可。

    就算这狗屁校尉背景滔天,只需让袁统领令手下封口,并说是哥哥我周复干的,保证你此后安然无虞。”说话之人越众而出,比周遭众人尽皆高上两头的身形格外显眼。

    只是,他刚报上姓名,周遭流民眼中,便尽皆露出惊恐神色,如鸟兽散,慌忙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