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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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电台

    一组组长杜飞煌,算是处长顾松柏的直系,两人之间关系密切,远超正常的上下属关系,更别说他们之间还隔了一层级别。

    科级的任命顾松柏一个人说了不算,但他一直在想办法把杜飞煌拉上行动科科长的位置,这样一来,他可以更加直接并且有效地掌握行动科三个行动组,尤其是那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三组。

    杜飞煌也是这样盼望着的。若是这次叶密雨的案子办得好,说不定杜飞煌就上去了。

    但两人万万没想到,从天而降一个夏花。

    虽然夏花只是当了一个副科长,但却是叶密雨案子的直接负责人,就算立了功,那也轮不到他杜飞煌去领。所以此刻的顾松柏和杜飞煌都有些郁闷和烦躁。

    无所事事的杜飞煌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努力琢磨着夏花今天下午这举动的含义。

    她把二组三组的人都拉去训了,怎么就不叫一组的人呢?

    夏花初来乍到,照理说要拉拢人心,应该把整个行动科都团结起来,可她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来问一组一句,全科训话也不叫上一组呢?

    杜飞煌想不通,他跟夏花是初次见面,应该没有哪个地方得罪过夏花才对。那么她此举是有什么深意吗?难道她知道自己跟顾松柏走得近,不敢动他?还是看不起他?

    “报告!”

    “进,”杜飞煌烦躁地招了招手,“你们不是在医院守着吗?下班了直接回家就行了,还来办公室干嘛?”

    刚从医院回来的特务小心翼翼地问道:“组长,听说那位刚才在操场狠狠把三组的人给抽了一顿?”

    杜飞煌睨了他一眼道:“怎么的?你也想挨鞭子?”

    特务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不不想。”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特务迟疑了一下,然后把下午的事情删减了一部分跟杜飞煌说了一通。

    杜飞煌听完,皱起了眉头:“你是说,她让我们不要再管医院的事情了?”

    “她那个意思应该是这个意思把?”特务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杜飞煌啧啧了一声,哼道:“我一开始也反对把那个共党给放到医院去,她要真是那么重要的身份,共党怎么都会来救她。要真是在医院丢了,又是咱们在那儿看着的话,嘿……这倒是合我的意。”

    说完,杜飞煌有些怀疑起自己之前的想法,在他看来,夏花把一组撤离医院那个危险的地方,又让一组明天单独在操场集合,难道她真正想要拉拢的是他们一组?她是三组组长,她应该会培养三组的人当她的亲兵,陆风那个呆子只不过是被她利用来敲打三组的一个工具?

    这样越想,杜飞煌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开始思考起自己明天要怎么应对这个新上司。

    “行了,走吧走吧,赶紧下班,通知所有人,明天早上不许迟到。”杜飞煌挥了挥手道。

    “是。”

    “砰砰砰。”

    几人刚走,杜飞煌的门又响了起来。

    他抬头一看,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站起身,脸上堆满笑容迎了上去。

    “哎呀,这不是科座吗?您那么忙,怎么来我这了?”

    “惭愧,我入职快两天了,还没有正式跟你这个一组组长认识。看见到了下班的点了,杜组长还没有走,我就过来打个招呼,顺便相互认识一下。”

    “科座您这是抬举我了,原本想着您忙,就没敢打扰您。我应该主动拜访您的,是我的不是,科座莫怪。”杜飞煌打量着夏花的脸色,关心地问道:“科座,我看您脸色有点发白,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可不能累垮了。”

    夏花看着杜飞煌装作无知的样子,心中冷笑,嘴上却道:“不碍事,一点小伤。该下班了,我也不拖着杜组长了,对了,你的手下应该回来跟你说过了吧?明天早上操场集合。”

    “说过了,科座放心,明天一组全体一定准时集合。”

    夏花笑了笑道:“好,那明天早上见。”

    “科座要不我送你吧?”

    “不用杜组长费心了,你安心下班就行,我已经安排好人了。”

    “那就好,科座慢走。”

    “科座,去哪儿?回家吗?”

    夏花闭着眼,摇摇头道:“去医院。”

    “是。”充当着司机的范莹莹不再多问,点头应了一声,然后踩下了油门。

    汽车行驶在黄昏的南京城街道上,夏花看着窗外向后飞驰的景象,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四年前初来南京的样子。只是,物是人非,但值得庆幸的是,该走的那些人已经走了,离开了这片本就不属于他们的土地。本以为战争能就此结束,然而……

    “你们对我的安排还满意吗?”夏花看着前排的两个背影,突然开口问道。

    坐在前排的李瑶和正在开车的范莹莹一愣,然后连忙回答道:“满意。”

    这两个人是夏花在抗战胜利前从特务训练班中带出来的优等生,但好巧不巧的是,她们刚刚到了南京开始开展工作,南京就出了那件事。整个军统南京站都被押回重庆隔离待审,除了她们两个还没有被夏花填进南京站花名册的人。她们在特训班里的资料被夏花一并带走,这同样也意味着,她们没有了可以证明她们是军统的证据,只能以平民的身份在南京生活了一年。幸好夏花走之前将她的房子留给了她们,凭借她们的能力,这一年来也生活的不错。甚至利用她们的专业技能,绘制出了一幅极其详尽的南京城区地图。这幅地图甚至精确到了电车路线,一棵树,一个摊点。

    夏花回到南京后发现两人还在她的公寓里,并且画出了这么详尽的一份地图,无疑是如获至宝。询问了两人的意向后,决定将两人带入保密局,发展成自己的亲信

    ,安放在了三组之中。虽说如果有两个亲信在一组二组里面会更好,但夏花一是认为若杜飞煌和陆风那两棵老姜真要瞒着她做点什么事,这两个小女孩也是探听不到风声的,二是夏花十分自信,认为她可以做到完全掌控整个行动科。

    “除了三组里面的事情,一组二组,还有行动科之外的情况,你们也要替我多盯着点。我们三个初来乍到,得先站稳脚跟。”

    “科座放心,我们明白。”范莹莹应道。

    夏花摆摆手道:“下班之后不用叫我科座,我比你们大,把我当成姐姐吧。”

    两人一愣,对视一眼,不管夏花此举是真心实意还是只为了拉拢她们,她们的心里竟莫名有些触动。

    “是,科座。”

    范莹莹迟疑了一下又问道:“姐?我们现在去医院做什么?”

    “去看看那个女共党,给了她一天一夜,该休息够了。”

    “今天这么晚您还过去,那个共党会不会觉得您有些心急,反而端着架子死不开口?”李瑶皱眉问。

    “她不会的,我了解她。”夏花换了个方向侧着身子,避免后背触碰到座椅,从而牵扯到伤口。

    “您了解她?”李瑶好奇,然而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问错了话,范莹莹也狠狠瞪了她一眼。

    “您是说,您肯定她会交代情报了吗?”范莹莹换了一个问题。

    “她会的,因为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两人心下疑惑,但都识趣地没有再追问。

    很快到了医院,夏花把病房里的特务们赶了出去,让两个女孩守在走廊,一个人独自走进了叶密雨的病房。

    “晚饭吃了吗?”夏花的口吻就像一个相互熟稔的老友。

    叶密雨费劲地从床上撑起来,勉强靠着枕头,微笑着回答道:“吃了,待遇还不错,还有炖汤。”

    夏花也笑了笑:“我特地吩咐的,味道怎么样?”

    “谢谢,很好喝,可能是因为这些天来过的都不太好,胃口也不挑了。”

    夏花在病床旁坐下,望着叶密雨身上依旧清晰可见的累累伤痕,笑容慢慢消失:“对不起。”

    听见这句话,叶密雨愣了一下。

    夏花指了指外面道:“我把人都支开了,放心吧。”

    叶密雨摇了摇头,脸上淡淡的笑容依旧,似乎陷入了回忆:“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看见你真好。

    “我之前还在想,如果就这么死了,可能唯一的遗憾就是当初对你的不辞而别,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不过现在,看见你,我满足了,不再有遗憾。”

    “我会救你出去的,别反驳,你知道我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后续我都会处理好。”夏花道,语气不容置疑。

    叶密雨确实想要反驳,但她清楚夏花的性子,沉默半晌,问道:“你想怎么救我?”

    “跟你的想法一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是因为你原来的计划中没有我

    。现在是我接手这个案子,计划就要改一改。”

    叶密雨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外的内容:“不说这个,先说说你吧,这两年过得怎么样?怎么又突然回南京了?”

    “我么?那年你突然调走之后不久,抗战就胜利了,军统在南京发生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回重庆之后,那帮子官员审查了很久,关了我们半年,风头完全过去之后,我才被放出来。然后又在重庆的军统局挂了个闲职。但是我没有联系重庆的当地组织的办法,只能凑活着过了一段时间。”

    说着,夏花突然自嘲一笑道:“我们这种人,你知道的,不比你们,虽然都在地下工作,但明面上的身份……嘁,我那会儿已经做好可能与组织永久断开联系的准备了。”

    “我理解,那种孤独的感觉,很难受吧?”

    夏花摇摇头:“你不理解,岂止是孤独,还有茫然无措。幸好我心里还知道我追求的信仰到底是什么,终于坚持了下来。前两个月,我弟弟回重庆之后跟我聊起我的工作,他说他们部队以后会常驻南京,我才有了一个合适的理由能够调动工作,而且还能让我回到南京。前两天我的调动申请终于得到批复,谁知道我能来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你。”

    叶密雨笑道:“看来我的被捕并不是一件那么坏的事情,现在已经有一点好处了。”

    夏花不置可否,问道:“那你呢?什么时候回的南京?”

    “快半年了吧,这边缺一个熟练的高级发报员,我对南京熟悉,组织就让我过来了。”

    夏花点点头,抬起手看了看表道:“时间不早了,说正事吧,你原本打算透露什么情报给保密局?”

    “南京组织有一部专门与总部联系的电台,电台的使用权限只有我以及南京地下党的总负责人,但是电台的具体位置只有我知道,密码本也在我这里。现在我被捕了,南京组织就跟家里失去了联系。按照程序,会由地区总负责人亲自回家,把新的电台和密码本带回来。算算时间,他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家里已经得知电台的情况,会废弃掉原先的密码本,并且不会再信任这部电台。”

    “所以你准备把废弃的电台和密码本交给保密局?”

    叶密雨点头。

    夏花却道:“保密局的人不是傻子。我夏花不是,顾松柏也不是。”

    “但你们总会需要花时间去验证这条情报的真假,只要有这个时间差,这个计划就不算失败。”

    “验证你的情报只需要派两个人,最多花上半天而已,剩下的人依旧在各个交通要站检查拦截。”

    “那你想怎么办?”

    “交出新电台,同时重新启用旧电台。”

    叶密雨皱起眉头问:“你是什么意思?”

    “交出旧电台一不能拖延时间转移注意力,二不能让你

    取信于保密局,根本就是一条死路。你掌握了南京地下党的大部分信息,你的被捕会让他们暂时隐蔽,不可能将这些据点全部废弃,况且全部废弃的代价太大。关于新电台的入城路线及可能的存放点你应该比较清楚,让保密局去把这几个点端掉,缴获新的电台,这才是有价值的情报,才能换你的命。”

    良久的沉默,叶密雨突然看着夏花的眼睛道:“你知道你刚才说的这些话像什么吗?”

    夏花嗤笑:“像什么?一个诱降套话的保密局特务?”

    听见夏花的回答,叶密雨也忍不住笑了两声:“没错,刚才那段话就算是被人录下来听见了,你也不会受到怀疑,反而还会被表扬。”

    叶密雨的言外之意夏花听得很明白,虽然叶密雨带着开玩笑的口吻,但毋庸置疑,她在怀疑夏花。一个潜伏在保密局内部却又失联了整整一年的特工,没人敢轻易相信她。

    “表扬就算了,这次之后如果不被怀疑就是万幸。”

    “不用了,我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叶密雨摇头,淡淡道。

    “这个牺牲是可以被避免的。”虽然早就做好了被叶密雨拒绝的准备,但夏花的心情仍有些烦躁。

    “那在这个过程中你们可能会遇到的其他的同志呢?他们就该牺牲吗?”叶密雨反问道。

    “所以你需要给我的是平时没有人驻守的点,而且如果真的遇到了,我会掩护他们的。”

    叶密雨摇头道:“没有如果,牺牲我一个人已经够了。”

    “但如果让保密局以为我们已经启用了这部新电台,再由总部发出一些虚假信息,能够带来多少价值?哪怕这部电台只能用一次!”

    夏花的话令叶密雨陷入了沉思。

    “我的计划是,在新电台到了之后,让保密局偷偷复制一份新的密码本,他们以为地下党并不知晓他们的行动,这样他们就可以锁定新的电台,并自以为掌握了南京地下组织的一举一动。但我们用这部电台传递的却是一些虚假的情报。”

    叶密雨犹豫,夏花说的不无道理,这是一次绝佳的传递给国民党和保密局错误信息的机会,只要利用得当,能够给予国民党和保密局一次致命打击!相比起来,她就更加微不足道了。

    沉默半晌,叶密雨回答道:“这不是你我能够做决定的事情,何况,保密局缴了新电台,那南京组织拿什么跟家里联系?”

    “我会把旧电台交给他们。”夏花已经想好了办法。

    “你已经想好了?”

    夏花点头:“整个事情我已经全部考虑过了,计划的成功率是可以保证的,区别只是付出代价的多少。”

    代价,就是同志们的生命。

    听见夏花如此平淡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叶密雨苦笑道:“你还是这样。”

    “为了革命……牺牲是必然的……”夏花顿了

    顿,又道,“如果我死后还能再见到那些同志,我会向他们负荆请罪,只不过……我死后恐怕会下十八层地狱,是无缘与他们再见了。”

    望着眼前这个穿着国民党军装原本可以说是英姿飒爽的女人,叶密雨心中的怜惜喷涌而出。她明白夏花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也清楚夏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她甚至能够想象夏花虽然看似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但内心深处是经受了怎样的煎熬,在目睹甚至亲手残杀了自己的同志时,她又是怎样的痛苦。

    “既然你已经考虑好了,我同意你的计划。”叶密雨终于松口,夏花也松了一口气。

    “但是——”叶密雨盯着夏花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看穿。

    夏花虽不明所以,但也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

    “你跟组织失去联系一年多,你刚才所说的这一切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辞。就算它们是真的,我也无法确定你是否还对党忠诚。”

    夏花不语,她知道叶密雨还有话没有说完。

    “我答应你,是因为那四年里我对你的了解,对你的信任,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叶密雨的话,算是掏心,算是提醒,算是警告。夏花完全能够理解叶密雨对突然出现的自己的怀疑,但同时也感激她对自己的信任。

    “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夏花说完,两人同时展颜一笑,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段并肩作战的日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