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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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锻造成利刃的过程(六)

    我还是去了特种大队。

    从军区医院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老狗废了,腰里打了几根钢钉。

    飓风透过车窗撕裂着我的脸,一座座高楼大厦从我的身边掠过。我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我会和这个城市的繁华格格不入,但是这次,我真的意识到了。我意识到我和都市文明之间已经出现了巨大的隔阂。后来我才知道,在野战部队当兵的哥们儿第一次进城都会有这种类似的感觉。军人的牺牲往往不是在战场的,就是在这些很小的地方上。如果我没有当兵,我不会明白。如果我没有以前的身份,我也不会明白。就像大多数军人一样,在他们看来,这是和他们没有关系的两个世界。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老家和军队。但是我呢?我在参军之前就是一名准大学生,我本来就属于这些繁华的大城市啊。

    你们能想象吗?

    很多年前,在一个距离我很遥远的世界的一辆公交车上,一种异样的情绪在我的心里涌动。就像是一汪清泉流淌在我伤痕累累的心上,产生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真的是不想再回忆下去了。

    但是老狗呢?我的班长,他的故事我要是不说的话,又有谁会知道?

    他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二期士官,这种二期士官在军队里一抓一大把。在人民军队的汪洋大海里,他就像一颗小水珠一样不起眼。甚至都不如一颗小水珠,更像是一粒分子一粒原子。如果我不说,那么没有人会知道他。他的故事就会像大多数平凡的军人一样,被这个日益浮躁的社会所遗忘。只有在暗夜的梦里,在他战友和他兄弟们的梦境里,他才会再次出现。他曾经的战友,他曾经的兄弟,会在梦里看见他的笑脸,听见他嘶哑的怒吼。

    老狗,我的班长,我的兄弟。

    我们大家从来不会提起他,因为每一次提起他都会让我们自己的心如刀割一样的难受。

    但是,现在的我不能不提起他。

    我必须要告诉你们,我得让你们知道,在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的队列中,曾经有这么一个平凡的二期士官,他是不应该被你们所遗忘的。

    我必须得告诉你们。哪怕再次提起他的时候,会让我自己鲜血淋漓,哪怕再次提起他的时候,会让我这颗早已经死寂的心再次被撕裂。我必须这样做,我得让你们知道我的这些兄弟们到底做过什么。

    我说了,我是一个不愿意再次受伤的人,我害怕自己再受到伤害。我用了将近八年的时间才让自己伤口一点点结痂慢慢愈合。但是现在,为了老狗,为了我的兄弟,我的班长,我宁愿亲手撕开它。

    哪怕这次伤口撕裂以后再也不能愈合,我也在所不惜。因为对我来说,一切已经无所谓了。

    真的是无所谓了。

    我说了,这本书将会是我的终结

    。

    我来到了老狗的病房,我再次见到了老狗。他住在一个有着三张病床的病房里,同屋的还有两个病人看样子应该是地方上来的。因为他们都有家属在一旁陪护,但是老狗没有。他就孤零零的躺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老狗一扭脸就看见了我:“你小子怎么来了?”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就是一个劲的流眼泪,我想冲过去抱他,但是我忍住了。在我们进来之前医生已经告诫过我们了,刚做完手术的他需要是静卧。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但是看着老狗这副样子我真就受不了了。我宁愿他现在还像先前一样,能够站起来打我骂我锤我。只要他还能站起来,锤我多少顿我都愿意。

    老狗冲我示意,我就赶紧过去了,顺从的蹲在床边看着他。老狗就笑了,眼里蕴含着泪花,不过他没有哭,就是神色暗淡。他穿着病号服,吃力的伸出手摸摸我的脑袋。他什么都没有说,就是眼里噙着泪水看着我。

    我们排长也跟着过来了。老狗摸着我的脑袋,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们排长:“成绩怎么样?”我们排长摇摇头。老狗的手停住了,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是我拖累了你们。我们排长安慰他说不关他的事儿,今年不行明年我们还能去。然后陆排问起他的病情,他也说没事,过几天就能出院。又聊了一会,他就说让我们排长先出去,他想单独和我说几句话。

    老狗的情绪不高,我知道他很难过。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三个都被淘汰了,还有另一方面就是他彻底失去了进入特种部队的机会甚至失去了自己穿军装的机会。我在来医院之前已经偷偷查过资料了,知道强直性脊柱炎引起的骨质增生是一个什么样的病。搞不好老狗他会瘫痪的。我是真的不明白,不明白他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得了这么严重的病,怎么还要参加这个要命的考核?

    我就问老狗。

    老狗半天没有说话。然后他也没正面回答我,就是问我崔超,你是怎么看待军人这个身份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一脸的茫然。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把军人当成是我的一个身份。我之所以来当兵就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为了寻求新鲜感和刺激,我把自己玩进了部队。在部队里,被他和我们连长排长锤着锤着,就被锤成了一个优秀的侦察兵。

    这原本就不是我的本意,我真的是被他们给锤出来的。

    老狗就换了一种方式,他问我崔超,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说我想当一个作家或者诗人,我喜欢写小说,喜欢写诗。

    老狗笑了,他说他没有那么高的文化修养,他就想当兵。他说小的时候,他们村里放电影,地道战地雷战什么的,他那个时候就想像电影里

    一样,他的理想就是当兵。后来九八年洪水,他们村子被淹了,又是解放军战士拿命把他换出来的。他告诉我说,他的这条命是部队给的,他这辈子都欠着部队。为了救他,一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解放军战士被洪水给冲走了。他活下来了,那名战士却没了。他得还债。于是他就当兵了,在部队的时候,他知道了什么是侦察兵,什么是特种部队。救他的那名解放军战士就是特种部队的,他一定得当特种兵。

    老狗给我说着说着,他就哭了。

    我就安慰他,就算想当特种兵,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你安安心心把你身体养好了,我们明年再去不一样吗?

    老狗摇摇头,他说我已经是一个二期士官了。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说,我宁愿以一名特战队员的身份躺下。

    我后来琢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我当时就感觉脑子里一懵,坐在床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老狗摸着我的脑袋,他问了我很多,我也给他说了很多。讲到后来我们的比赛科目。老狗听的很认真,我就尽量给他讲的详细一点,因为我知道,他一定想听这个。那是他没有做完的事情。

    最后,我要走的时候。老狗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崔超,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我点点头说,我说老狗,我答应你,你说什么事儿我都答应你。

    老狗认真的看着我,他说崔超,你得答应我,你明年一定要再去。你是我带过最好的兵,你一定要戴上那顶黑色贝雷帽。

    我说不出话了,看着他我的眼泪就又下来了。我的肩膀上已经有两条拐了,今年是我服兵役的第二年也是最后一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留在部队,我说了我当兵完全是我自己作的。当兵一年多我就已经后悔了,我为什么还要继续留下来让自己接着后悔?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承受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来看着我的弟兄们一个个的为了那顶在我看起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意思的黑色贝雷帽把自己练废,前赴后继还无怨无悔?为什么啊!我脑子又没病,我才十八岁,我想回去上我的大学,我想回去过我想过的生活,我想当作家,我想当诗人。我真的不想当兵了,再也不想当了。

    但是看着他的眼睛,这些话我真的说不出口。看着他的眼睛,我真的不忍心拒绝他。我的眼泪顺着我的脸颊往下落,滴在老狗的手上也滴在我的手上。有那么一瞬间,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我们的血液交融在了一起,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有一种很异样的东西从我的心里涌出来,他是我的兄弟,他是我的哥们儿,我怎么能拒绝他?我又怎么能忍心拒绝他?我又怎么能告诉他,在他看来神圣无

    比的黑色贝雷帽其实在我的眼里其实什么都不是。

    我不能啊,换做是你,你能吗?你会吗?你也不能,你也不会啊。我们是兄弟,是在训练场上一起摸爬滚打的生死弟兄。我们的心,我们的血,其实早就交融到了一起。他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他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他的梦想当然也就应该是我的梦想。我们早就是一个人了。我们是战友,我们是兄弟,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的兄弟。

    我必须得答应他!

    我不能拒绝他!

    我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慢慢明白什么叫做军人了。这是老狗,这是陆排,这是我们连长,用他们的实际行动告诉我的。但是现在呢,我想狠狠的给自己两个耳光。他们都是真正的军人,可是我呢?我只是一个懦夫一个孬种一个混蛋,我为了一个女人就轻而易举的放弃了我们曾经所珍视和深爱的一切,放弃那些我们曾经愿意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拼命守护的东西。

    我的尊严,我的荣誉,我的中国陆军,我的黑色贝雷帽。

    我真的该死啊!

    我这到底是怎么了?我的生命我的心,早就应该不属于我自己了啊。它应该属于我的兄弟,属于我的战友,属于我的中国陆军,属于我的黑色贝雷帽。你们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了?曾经我愿意为了他们去死。

    可是,现在,我却放弃了他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