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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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的连长

    一直以来,我都不太想写我们连长。不是说我们关系不好,而是我觉得挺对不起他的。一想起他我就想起我干过的那些蠢事。在侦察连的时候,我没少给他找事。包括到后来我进了特种大队,在一次很关键的对抗演习中,我所在的特战分队和他们打了一个零损耗。直接导致一支有着五十多年连史的光荣连队撤编。现在想起来,我都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我永远都忘不了当时我们连长看我的那个眼神。

    失望,伤心,失落,悲痛,愤恨

    ......

    或许还有别的。

    我在这之前从来没有看到过那种眼神,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的眼神里居然可以包含着那么多重意思。后来这样的眼神我又看到过几次,一次是在我们大队长的眼里,还有一次就是在王晓静的眼里。

    原来,我一直都在让他们失望。

    原来,我一直都在伤害着我最亲近的人。

    我们连长姓陈,叫陈旭东。云南人。怎么说呢?他应该算是一个典型环境之下典型的人,就像你们大多数人所知道的那种连长一样。他的身上你可以找到他们所有基层干部的影子,一个典型的军人。霸道专横,你要惹他他真会揍你,绝对不是你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连长,如果真的是那样的,我们在部队里敢把房子拆了。

    自卫反击战的时候,我们连长才十五岁,个子不高也不壮实,就像那个时候大多数孩子一样普遍营养不良。其实想想也是,国家那个时候正在打仗,什么东西都要优先补给军队,城里的大多数人都不一定能吃饱,更何况还是你一个偏远山区的孩子。

    然后我们连长没事就会进山打猎。我现在想想都觉得挺厉害的,你想一下,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扛着一把比自己还高的土铳子就敢一个人进深山老林里面,这得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有老虎豹子不说,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山上还正打仗。就凭这一点,我就挺服他的,我们十五岁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呀。

    这天我们连长又进山打猎了,不过这次他走的比较远,因为一般的野鸡野兔什么的已经不能满足他的欲望了。他就想往深处转转看看能不能碰到一只野猪打回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喝多了跟我吹的,反正当时他就是这么给我说的。

    然后林子里的枪声就响起了。

    躲在一旁的他看见两拨人打了起来,其中一拨人穿的花花绿绿的脸上也画的花里胡哨的他不认识,还有一拨人他倒是见过却没什么好感。听村子里的人说就是那帮子瘦猴子一样的人导致他们吃不饱饭的。我们的小陈连长就窝在草里不敢动。

    枪声也没响多长时间就停下来了,瘦猴子们被干翻了,花花绿绿的那帮子也倒了一地。其中一个腰里挎着皮盒子伤势最重,肠子都流了一地。

    眼看不行了,我们的连长小陈就从草里出来了。虽然说害怕但是他还是出来了。

    围着皮盒子的几个兵都很警惕,哗啦啦的就举起枪对着了他,喝令他不准动。

    小陈吓了一跳,就是再傻也知道那是枪啊。

    然后就不动了,手里干着急的说着方言比划。

    再然后,一个戴眼镜的打量打量他就挥挥手让他过来了。

    几个兵就收起了枪,小陈就过去了。

    大大咧咧的就要去动那个肠子流了一地的皮盒子,兵们又紧张了,都举着枪。这下戴眼睛的那个也紧张了,也举着枪。

    小陈被吓的不轻,还是磕磕绊绊的组织着词汇:“我们。打猎。有救。药。”

    戴眼镜的听了半天,懂了。

    就跟着回村子了,然后皮盒子就活了。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承认山民的智慧,在他们与天斗与地斗的过程中,积累下来的一些经验和方法真的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有些你明明感觉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它偏偏就存在着,还活生生的出现在你的面前让你由不得不信。

    皮盒子活了,兵们还有戴眼镜的那个就都松了一口气。

    看小陈就都顺眼多了。

    这孩子虽然说傻乎乎的,但是胜在胆大啊。

    戴眼镜当场就问了一句:你想当兵不?

    小陈不理解还懵着,村子里的老人又不傻,天大的一个机遇砸到小陈的脑袋上一个个都高兴的不行,连忙就替小陈答应了下来。在他们看来,村子里的孩子能当上解放军,那绝对是祖坟上冒青烟了,绝对是一件要光宗耀祖的事。毕竟吃国家饭的和他们这些靠天吃饭的人能一样吗?所以花花绿绿的这些人一进村子,家家户户都想把孩子往他们那送。不过他们没那运气,小陈运气好,救了一个看起来就很重要的人就被他们看上了。

    然后小陈就当兵了,而且当的还是侦察兵。

    至于他救下来的那个皮盒子,那更是一个了不得的神人了。

    我们连长给我说这些脸上说不出的得意,似乎那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小陈跟着花花绿绿的据说是侦察大队的那帮子人走了,在老山上和瘦子们打了一年,随后跟着侦察大队回国了。再后来,又上了一次前线,打了大半年,战争结束了。先后两次上前线,三个三等功,一个二等功,小陈也从新兵打成了班长。仗打完了,侦察大队没用了,毕竟是一支战时组建的部队,仗都打完了我还要你们干嘛?于是,侦察大队就要解散。各自回各自的老部队,小陈没地方去他啊,他又没有老部队总不能回家吧。

    其实后来我仔细想想,我觉得我们连长这点说的不对。你想啊,一个才十六七就立下二等功三等功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没部队要?还不被抢疯了,这种人稍微调教一下就是部队里的带兵骨干啊。

    小陈这人

    实在认死理,老人们送他出来的时候就告诉他跟着皮盒子和戴眼镜,别的谁都不跟。

    戴眼镜的要回北京拉小提琴,肯定不能把他带着。

    就剩下皮盒子了。

    但是皮盒子也混的不好,自己还没着落呢,带着小陈怎么办?

    看着小陈期期艾艾的眼神,皮盒子一狠心还是带上了。

    从班长到排长再到连长,然后完了,提不上去了。就在连长的位置不挪窝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没有文凭和学历就算了,关键是除了侦察兵的那一套别的他也不会啊。就一直在我们团里干侦察连连长。再到后来,部队现代化改革,就没他什么事儿了,当然也没我们连什么事儿了。

    连队被改编,他成了我们的最后一任连长。

    我一直觉得挺可惜和挺内疚的。

    他是我见过最爷们儿的军人之一,无论如何,他不应该就这样离开部队。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他们这些人总有一天要被淘汰,这是一种大趋势,谁都避免不了。

    他回老家干上了派出所的副所长,也是皮盒子给他努力争取的结果,算是一个交代吧。

    后来一次我去云南带队出任务,我们任务结束以后还见了一面,那时候他已经不恨我了,还瘸着腿请我吃了一碗正宗的云南过桥米线。具体是哪个店就不说了,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百年老店,绝对不是外面乱忽悠人的那种。吃米线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个劲的往碗里掉,我问起他的腿,他也就笑笑,一句缉毒时候子弹打的就带过了。

    连长他没上过什么学,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不服他的。我们这些大学生都整不明白的数据参数,他比我们都清楚,各种专业侦察器材吃的死透。就是靠死记硬背,英语记不住就用汉语标注,数理化不行就买来课本从小学开始自己学。常常后半夜了,就他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就这样,学会了一个部队里优秀的侦察连连长应该掌握的全部知识。

    我们虽然平时不说,有时候还会跟他扯淡几句,但是我们打心眼的尊敬他。

    连长他喜欢锤人,在训练场上,看见哪个排长哪个班长敢不认真操课上去就是一顿揍,但是他从来不揍我们。排长挨揍了他们也不敢揍我们,因为揍完我们以后连长还会揍他们。所以,在我们连里,排长班长都怕连长,基本上见了都要躲着走。但是我们看见连长都亲,只要连长往操场上一站,不用说话,我们都一个个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练的嗷嗷叫。

    我又回到一班以后,我们连长有事没事就开始关注我了,后来还把我带到他身边专门锤了一段时间。用我们连长的话来说,就是要磨练我,让我成材。我不知道他锤我让我成材有什么用,我们连长他也不知道,但是就是想着先锤了。至于以后成材了要干什么

    ,他还真想过。他就是不想一块当兵的好材料就这样浪费掉。他就觉得得先把你练成一名优秀的侦察兵,不然他看着就你心里难受。后来我真的被他练成了一名优秀的侦察兵,然后我就开始难受了。因为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子,没日没夜的挨锤,好不容易没人锤了,自己却迷茫了。

    他走的那年,我们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已经不在我们侦察连,而是去了别的部队。但是他一直让我记忆犹新,以至于到现在我没事做梦的时候还能梦见他。我不敢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兵,穿着一身没有了军衔和领花的毛料军官制服,戴着一顶没有了军徽的军帽,拎着自己的行李和被装袋。行李的最下面压着自己这么多年的军功章和荣誉,孤零零的走在热闹的人群中......

    我真的是不敢去想。

    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对他说我离开部队了。

    不是怕挨揍,就是不想让他伤心。

    在他心底,我一直都还是那个继承了他的愿望,戴着黑色贝雷帽,挂着闪电利剑臂章的那个崔超吧。

    我是真的不敢让他知道。

    他是他深爱着的中国陆军不要他了。

    我呢?

    我是自己背弃了我自己深爱着的中国陆军。

    我真的就是一个混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