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见故人
sat may 09 19:00:00 cst 2015
被认为追击南黎人的李遂古，并没有真的去追，或者说，在他追到一半时改变了方向。他追了将近半天，所以已经离龙城县很远，立在高坡上远眺，能看到不远处高大的城墙——这一追，竟然是追到了郡城。
始安郡作为大隋一个中上之郡，比不得北方大郡，在南方却算得上大郡了。当年大隋开国帝皇起于南方，其势力范围覆盖南境三州七十一郡，始安郡所在的飏州更是南境第一大州，虽然大隋建立后政治中心北移，然飏州作为人口大州与粮食大州，一直以来在全国占据重要地位，始安郡作为仅次于江都郡的大郡，其在飏州的影响力可想而知。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郡所，却发生南黎人潜入境内肆意杀害学院学生的事，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李遂古并没有入城，而是来到了郡城西北方向的军营，他知道，这里是郡所驻军扎营的地方。
军营比不上郡城的繁华精致，用大块岩石甚至土块磊起来的房屋，显得更加雄伟粗犷。
李遂古来到城门口的哨所，报了自己的名字，说要求见万俟都尉大人。
等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有人来领着他进营，是一名很年轻的士兵，看起来还像个孩子。一路上，这名士兵不停地看李遂古，眼里的好奇藏都藏不住。
这样走了一会儿，李遂古看并不是去都尉府的方向，不由向那名带路士兵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正好撞见这孩子又偷看，李遂古便不由笑了，开口问道：
“为什么一直看我？”
那小士兵被吓了一跳，偷眼观察李遂古，见他并无生气的样子，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您认识万俟大人吗？您是大人的朋友？”
李遂古有一瞬间的失神，很快恢复过来，脸上挂着淡淡笑容，轻声说道：“朋友？算是吧。”
小士兵没听出他话里的疑问，看他承认了，瞬间望着他的眼神变的很崇拜，语气也不由兴奋起来，“啊，您竟然是万俟大人的朋友呢。”
李遂古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做你们大人的朋友很难吗？还是说他很少有朋友？”
小士兵露出纠结的样子，“也不是，但是，我跟了大人三年，您还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即便在这里，大人的朋友也很少呢。”
李遂古笑容微滞，他敛了笑容，眼神中似有些怀念，片刻后，语调轻松地调侃道：“你是万俟化的侍从兵吧，这样说你们大人，真的没有问题吗？”
小士兵唬得差点起来咬到自己舌头，畏畏缩缩看向李遂古，见他只是开玩笑，提起的一颗心才放下，小心地四下张望，不远处有人向他们看来。不敢再胡乱开口，忍了片刻，才小小声地说道：“我只是看到有人来看大人，一时有些兴奋而已，大人是个好人。”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开口，直到将李遂古送到校场见到了万俟化，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校场中央搭了个简易台子，此时正有两名赤膊军汉在台上你来我往地打得正酣，台下围着一群士兵，嚷嚷着为两人加油打气。其中有一个声音最为洪亮，凭一个人的声音压盖了全场。
“黑子你没吃饭是不是，你当是娘们挠痒了，再打得跟软棉花似的，下来老子非抽你一百鞭！”
“刘大壮你训练的时候是吃屎去了吗？老子是那样教你的吗？你他妈光吃饭长力气不长脑子啊！”
李遂古笑了，那小士兵颇为尴尬地看了看他，然后小心地挤进人群，附在那人的耳边说了句什么。万俟化浓眉一皱，往李遂古看来，那目光犀利得如同一柄利刀直刺而来，李遂古大方地站在那儿随他看，脸上挂着淡淡笑意。
万俟化站起身，招手叫来一个人交代两句，然后拔开人群走了出来。他在李遂古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一对浓墨般的眼睛望着他，神情有些复杂。
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那样对视片刻后，万俟化带头走开，李遂古跟在他后面。
万俟化直走到营地边缘才停下，周边堆着一些木头，没什么人。
又站了一会儿，万俟化望着远方，声音低沉地开口，“我以为，你不会再来军营。”虽然极力压抑，还是能听出里面带着的情绪，那是一种缅怀，又或者说是一种悲哀。
李遂古的表情变淡，他走到万俟化身边与他并肩而站，眼神同样没有看他，而是看向远方。
“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万俟化短促一笑，“是吗？那你当初又为何要离开？李遂古，这么多年了，你说话的方式还是没变。”
李遂古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奇怪，“你不也没变吗？”
万俟化沉默片刻，问道：“说吧，当初你离开军队时誓言永不回归，那么现在你来找来，自然不是叙旧。”
李遂古也沉默片刻，然后轻声说道：“我只是离开铁棘军，并不是脱离军籍，所以有些事情，还是会管上一管。”
“……你是说南黎人刺杀学院之事？”
“原来你知道。”李遂古略为讽刺一笑。
万俟化默然。
“南黎人进入始安郡，大范围刺杀学院学生，这种事情不在郡师管辖之下，然而大批灵兵从始安郡流出，我不信作为一郡驻军长官的你不知道。可是知道了却毫无作为，这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因此要来问一问你。”
这一次，万俟化沉默的时间很长，而李遂古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郡师的最高统帅是杜景行，我不过四名都尉之一。”万俟化的语气很平静，他在说这些话时，眼睛始终望着远方，“所以，即便我想有什么作为，除非跟你当年一样，否则，只能缩在军营里，看别人打擂台。”
“军人的职责是保家卫国，然而，在某些人见不得人的心思下，竟然有外族闯入我大隋国土屠戮学生，而军队却任凭这样的事情发生。果然，这样的军队，我越是认得清楚，越是庆幸当年做出的决定。”
“……死了很多学生吗？”
“别的县我不清楚，至于龙城县，一共死了十人，其中三名是我们学院的学生。”李遂古转头看向万俟化，神情略为沉痛，“当年上战场，一场战事下来死的也不过是这个数字，而现在他们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却已经永远失去了机会。万俟，当年老师，不是这样教我们的。”
万俟化身体微微一震，脸上闪过一抹痛色，他闭了闭眼，半晌后声音略为嘶哑地说道：“一个月前，杜景行调走一半军队，十天前回来一半，另一半不知去向，带领那只队伍的是四都尉之一的斐映。这段时间，我没有收到任何调令，反而几次被下令不得擅离军营，我不知道做交易的是哪些人，但——”说到这里一顿，语气变得干涩起来，“或许那些学生的性命，便是交易的内容之一。”
听到这里，李遂古的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拿学生的命做交易，谁会做出这样的事，又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只是你的猜测？”李遂古添了添干涩的唇，说得有些艰难，然，虽然是这样问，心里却已是隐隐信了。
万俟化苦笑一下，“是，我没有任何证据，巡察院也在查这件事，或许他们手里已经掌握了些什么——但是你别忘了，这些学生的性命在你我眼中，或许很重，在其他人眼里未必，尤其是当权者，这么多人的性命，甚至可能只是因为一句话而已。”
李遂古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之后，才咽了下口水，开口说道：“这么说来，你并不知道那些灵兵最终去了哪里。”
“或许跟那失踪的四分之一驻军有关，斐映作为杜景行的心腹，找到他，或许就能找到那批灵兵。现在的问题是，除了杜景行，没人知道他在哪里，连巡察院的人都不知道。”
李遂古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杜景行，他是要造反吗？”
万俟化再次摇头一笑，“杜景行此人或许刚愎自用，甚至残暴，但别人有可能造反，他绝不会，他是陛下死忠。当年追随陛下剿灭北朝余孽时，他怀孕的妻子被抓去作人质，被他一箭从城头射下，开战时尸体被踏为肉泥，陛下为此封了他一等男爵称号。他曾私底下不止一次的说过，陛下若要他性命，他会先杀光自己的血亲族人，再自杀，以免他的亲人怨恨陛下。”
这种事情李遂古也听过，此时再次听万俟化提起，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杜景行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疯狗，陛下指哪儿打哪儿。如果不是在帝都造成太多杀孽，还有当年的一些事情，陛下也不会把他下放到南境，并且只做了一个小小郡师统帅。
“多谢。”李遂古转向万俟化，道完谢后转身离开，他走得很干脆。
万俟化蓦然转身盯着他的背影，提高音量说问道：“李遂古，你真的就只是来问我这些事情的吗？”
李遂古脚步未停，他走得不快，但也不慢，扬起手挥了挥，也提高了音量回答：“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而我能告诉你的是，时间能够平复一切伤痛，却不能修复一切伤痕。”
一句话说完，人已去得远了。
“李遂古，你说话永远要这样装模作样，就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吗？”万俟化喃喃自语，他收回目光慢慢抬头望向天空，眼神有刹那空寂，“伤痕，永远不能够修复吗？”
被认为追击南黎人的李遂古，并没有真的去追，或者说，在他追到一半时改变了方向。他追了将近半天，所以已经离龙城县很远，立在高坡上远眺，能看到不远处高大的城墙——这一追，竟然是追到了郡城。
始安郡作为大隋一个中上之郡，比不得北方大郡，在南方却算得上大郡了。当年大隋开国帝皇起于南方，其势力范围覆盖南境三州七十一郡，始安郡所在的飏州更是南境第一大州，虽然大隋建立后政治中心北移，然飏州作为人口大州与粮食大州，一直以来在全国占据重要地位，始安郡作为仅次于江都郡的大郡，其在飏州的影响力可想而知。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郡所，却发生南黎人潜入境内肆意杀害学院学生的事，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李遂古并没有入城，而是来到了郡城西北方向的军营，他知道，这里是郡所驻军扎营的地方。
军营比不上郡城的繁华精致，用大块岩石甚至土块磊起来的房屋，显得更加雄伟粗犷。
李遂古来到城门口的哨所，报了自己的名字，说要求见万俟都尉大人。
等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有人来领着他进营，是一名很年轻的士兵，看起来还像个孩子。一路上，这名士兵不停地看李遂古，眼里的好奇藏都藏不住。
这样走了一会儿，李遂古看并不是去都尉府的方向，不由向那名带路士兵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正好撞见这孩子又偷看，李遂古便不由笑了，开口问道：
“为什么一直看我？”
那小士兵被吓了一跳，偷眼观察李遂古，见他并无生气的样子，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您认识万俟大人吗？您是大人的朋友？”
李遂古有一瞬间的失神，很快恢复过来，脸上挂着淡淡笑容，轻声说道：“朋友？算是吧。”
小士兵没听出他话里的疑问，看他承认了，瞬间望着他的眼神变的很崇拜，语气也不由兴奋起来，“啊，您竟然是万俟大人的朋友呢。”
李遂古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做你们大人的朋友很难吗？还是说他很少有朋友？”
小士兵露出纠结的样子，“也不是，但是，我跟了大人三年，您还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即便在这里，大人的朋友也很少呢。”
李遂古笑容微滞，他敛了笑容，眼神中似有些怀念，片刻后，语调轻松地调侃道：“你是万俟化的侍从兵吧，这样说你们大人，真的没有问题吗？”
小士兵唬得差点起来咬到自己舌头，畏畏缩缩看向李遂古，见他只是开玩笑，提起的一颗心才放下，小心地四下张望，不远处有人向他们看来。不敢再胡乱开口，忍了片刻，才小小声地说道：“我只是看到有人来看大人，一时有些兴奋而已，大人是个好人。”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开口，直到将李遂古送到校场见到了万俟化，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校场中央搭了个简易台子，此时正有两名赤膊军汉在台上你来我往地打得正酣，台下围着一群士兵，嚷嚷着为两人加油打气。其中有一个声音最为洪亮，凭一个人的声音压盖了全场。
“黑子你没吃饭是不是，你当是娘们挠痒了，再打得跟软棉花似的，下来老子非抽你一百鞭！”
“刘大壮你训练的时候是吃屎去了吗？老子是那样教你的吗？你他妈光吃饭长力气不长脑子啊！”
李遂古笑了，那小士兵颇为尴尬地看了看他，然后小心地挤进人群，附在那人的耳边说了句什么。万俟化浓眉一皱，往李遂古看来，那目光犀利得如同一柄利刀直刺而来，李遂古大方地站在那儿随他看，脸上挂着淡淡笑意。
万俟化站起身，招手叫来一个人交代两句，然后拔开人群走了出来。他在李遂古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一对浓墨般的眼睛望着他，神情有些复杂。
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那样对视片刻后，万俟化带头走开，李遂古跟在他后面。
万俟化直走到营地边缘才停下，周边堆着一些木头，没什么人。
又站了一会儿，万俟化望着远方，声音低沉地开口，“我以为，你不会再来军营。”虽然极力压抑，还是能听出里面带着的情绪，那是一种缅怀，又或者说是一种悲哀。
李遂古的表情变淡，他走到万俟化身边与他并肩而站，眼神同样没有看他，而是看向远方。
“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万俟化短促一笑，“是吗？那你当初又为何要离开？李遂古，这么多年了，你说话的方式还是没变。”
李遂古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奇怪，“你不也没变吗？”
万俟化沉默片刻，问道：“说吧，当初你离开军队时誓言永不回归，那么现在你来找来，自然不是叙旧。”
李遂古也沉默片刻，然后轻声说道：“我只是离开铁棘军，并不是脱离军籍，所以有些事情，还是会管上一管。”
“……你是说南黎人刺杀学院之事？”
“原来你知道。”李遂古略为讽刺一笑。
万俟化默然。
“南黎人进入始安郡，大范围刺杀学院学生，这种事情不在郡师管辖之下，然而大批灵兵从始安郡流出，我不信作为一郡驻军长官的你不知道。可是知道了却毫无作为，这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因此要来问一问你。”
这一次，万俟化沉默的时间很长，而李遂古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郡师的最高统帅是杜景行，我不过四名都尉之一。”万俟化的语气很平静，他在说这些话时，眼睛始终望着远方，“所以，即便我想有什么作为，除非跟你当年一样，否则，只能缩在军营里，看别人打擂台。”
“军人的职责是保家卫国，然而，在某些人见不得人的心思下，竟然有外族闯入我大隋国土屠戮学生，而军队却任凭这样的事情发生。果然，这样的军队，我越是认得清楚，越是庆幸当年做出的决定。”
“……死了很多学生吗？”
“别的县我不清楚，至于龙城县，一共死了十人，其中三名是我们学院的学生。”李遂古转头看向万俟化，神情略为沉痛，“当年上战场，一场战事下来死的也不过是这个数字，而现在他们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却已经永远失去了机会。万俟，当年老师，不是这样教我们的。”
万俟化身体微微一震，脸上闪过一抹痛色，他闭了闭眼，半晌后声音略为嘶哑地说道：“一个月前，杜景行调走一半军队，十天前回来一半，另一半不知去向，带领那只队伍的是四都尉之一的斐映。这段时间，我没有收到任何调令，反而几次被下令不得擅离军营，我不知道做交易的是哪些人，但——”说到这里一顿，语气变得干涩起来，“或许那些学生的性命，便是交易的内容之一。”
听到这里，李遂古的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拿学生的命做交易，谁会做出这样的事，又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只是你的猜测？”李遂古添了添干涩的唇，说得有些艰难，然，虽然是这样问，心里却已是隐隐信了。
万俟化苦笑一下，“是，我没有任何证据，巡察院也在查这件事，或许他们手里已经掌握了些什么——但是你别忘了，这些学生的性命在你我眼中，或许很重，在其他人眼里未必，尤其是当权者，这么多人的性命，甚至可能只是因为一句话而已。”
李遂古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之后，才咽了下口水，开口说道：“这么说来，你并不知道那些灵兵最终去了哪里。”
“或许跟那失踪的四分之一驻军有关，斐映作为杜景行的心腹，找到他，或许就能找到那批灵兵。现在的问题是，除了杜景行，没人知道他在哪里，连巡察院的人都不知道。”
李遂古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杜景行，他是要造反吗？”
万俟化再次摇头一笑，“杜景行此人或许刚愎自用，甚至残暴，但别人有可能造反，他绝不会，他是陛下死忠。当年追随陛下剿灭北朝余孽时，他怀孕的妻子被抓去作人质，被他一箭从城头射下，开战时尸体被踏为肉泥，陛下为此封了他一等男爵称号。他曾私底下不止一次的说过，陛下若要他性命，他会先杀光自己的血亲族人，再自杀，以免他的亲人怨恨陛下。”
这种事情李遂古也听过，此时再次听万俟化提起，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杜景行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疯狗，陛下指哪儿打哪儿。如果不是在帝都造成太多杀孽，还有当年的一些事情，陛下也不会把他下放到南境，并且只做了一个小小郡师统帅。
“多谢。”李遂古转向万俟化，道完谢后转身离开，他走得很干脆。
万俟化蓦然转身盯着他的背影，提高音量说问道：“李遂古，你真的就只是来问我这些事情的吗？”
李遂古脚步未停，他走得不快，但也不慢，扬起手挥了挥，也提高了音量回答：“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而我能告诉你的是，时间能够平复一切伤痛，却不能修复一切伤痕。”
一句话说完，人已去得远了。
“李遂古，你说话永远要这样装模作样，就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吗？”万俟化喃喃自语，他收回目光慢慢抬头望向天空，眼神有刹那空寂，“伤痕，永远不能够修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