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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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捞人

    河西码头的确是个良港,五艘粮船停在岸边,偶有水波荡漾,也丝毫不见船只晃动。

    林尘走上左数第二艘粮船,船上负责警戒的伙计看见平日里威风的掌柜在这少年面前的丑态,那还不清楚他的身份,看见林尘上船,连忙让开一条道来,为林尘引路。

    童德对于保密的事情做得很周到,船上的窗门用粗荆条钉的严严实实,又用麻布遮盖,虽然有欲盖弥彰的嫌疑,但也好过让船上的人逃脱出去走漏消息。

    林尘侧耳听了听,船舱内能听到微弱的说话声,偶尔还有孩童的哭声,但是相比起密信中所说的哭声震天,现在的情况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看来童德给船上的人送去吃喝之后,这些人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

    想到这里,林尘又忍不住腹诽了林翡几句,贩卖奴人也就算了,连一路上的配给都没有准备好,真把人当畜生卖了吗?

    在船上伙计的指引下,林尘找到了一处不容易察觉的缝隙,终于看到了里面的情况。

    昏暗的舱室内,大多是女人跟孩子,还有少数的老人,虽然身不由己,但是林尘还是发现大多数人眼神清澄,不少女人还在安慰怀里的孩子,照顾老人。

    看这些人的穿着,居然不是西佛国的信徒,而是武朝边境的汜族人。

    这个部族傍水为生,向来本分老实,就算是西佛国与武朝势如水火的时代,也没有过杀掠边境的行为,朝廷中对于这个部族的评价极高。

    看来这位顾瑾顾阁老是真的和林益正不死不休了,不但使出这种下作手段,还唯恐力度不够,极为用心地挑选汜族人作为迫害对象,这件事捅到御前,就算天子要保下林益正,也会束手束脚,若是不严加惩处,就是对武朝边境大大小小几千个部族失去了威信。

    林尘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伙计问道:“那跳河的管事可有找到?”

    众人摇头道:“兄弟们已经尽力去找了,但是清澜河太深,就算是一具尸首,一时半会儿也捞不上来。”

    林尘皱眉沉思,现在这件事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个跳河逃跑的管事,这个人不管是死是活,绝对不能让他离开青州。

    身边的伙计忽然指着远处的河面道:“少东家快看,是出去捞人兄弟们回来了。”

    林尘连忙向远处看去,五艘不大的小舢板正向码头这边靠来,中间那艘船上躺着一个人,被网团团缠住动弹不得。

    看来那个人终究没有能走远,看这架势似乎是嗝屁了。

    等那几艘小舢板靠岸,林尘匆匆走上去查看,只见渔网中的这位兄台像是条死鱼一样躺在船上,身材极瘦,浑身上下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看起来就剩一副骨架了。

    再看穿着打扮,这人头上梳着发髻,身上的衣袍破旧不堪,满是窟窿补丁,又似乎跟描述中逃走的管事对不上。

    林尘再细瞧,却发现这人身上的衣袍极为眼熟,尤其是衣领上那个寒酸的八卦图案。

    林尘面无表情地挑开渔网,不出所料渔网中的人不但活着,还精神奕奕,与林尘对视了片刻,咧嘴一笑,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别提有多难看了。

    不是那个苍洱山的老道又是谁?

    好啊,什么神仙吐纳术,三年有所成,我去奶奶的腿。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林尘倒退了半步,抬起就是一脚,把老道踹落河中,一旁的伙计一阵惊呼,刚要下去捞,就看见老道一个鲤鱼打挺,从水中窜了出来,双脚在水中轻轻一点,身如鸿雁一般在水面辗转腾挪,稳稳落回岸上。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看的岸上的伙计们目瞪口呆。

    老道一边挣脱身上的渔网,一边骂骂咧咧道:“你个臭小子,三年不见,也不请你道爷爷喝杯酒,这就是你对待授业恩师的礼数?”

    “靠!”林尘竖起中指道:“贼老道,酒没有,凉水喝到饱!”

    老道士哈哈大笑,脸上皱纹都快拧成面团了,毫不在意地摘去身上的水草,一只湿哒哒的手大大咧咧地拍在林尘肩上,问道:“怎么样,老夫传授给你的吐纳术如何,是不是感觉大有所成?”

    大有所成?林尘呸了一声,道:“有没有所成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三年来风吹雨淋,换来的是一场风寒,你说怎么回事?”

    老道抬头望天,道:“着凉了就抓药,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坐堂的大夫!”

    见林尘又是一脚踹来,老道闪身腾挪,一把抓住林尘的手臂,另一只手锁住肩膀,揉捏了几下,疑惑道:“你当真每日修炼了?为什么身子骨比以前还差劲了?”

    林尘白了老道一眼,没好气道:“骗你不成?”

    老道摸了摸脑袋,说了句想不通,倒是林尘踹了老道一脚,气消了不少,道:“三年不见,当初仙风道骨的苍洱山得道修士怎么落到如此田地?招摇撞骗给人拆穿了?”

    老道摆了摆手,大气道:“不过是去了趟西佛国,与那里的秃驴谈佛论道,谁知道这班秃驴脾气如此之差,一看辩不过我就动手打人,老夫岂是善善之辈,当时就跟九天十八寺的秃驴们打了一场。”

    “结果?”

    “要不是他们人多……哼……”

    林尘哦了一声,从老道的话里提炼出主要信息,恍然道:“也就是你被西佛国的高僧揍了一顿,又给人丢进河里?”

    老道涨红了脸,挥舞着拳头辩解道:“十八个打一个算揍吗?那叫做奋力抵抗,安然脱身,更何况老夫是自己跳进河里的。”

    林尘连连点头,道:“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老道士跺了跺脚,一股子闷气,林尘见状心头大快,道:“走着?桂芝坊的花魁这三年可是换了好几茬,不去看看?”

    老道与林尘对视一眼,露出狡黠的笑容,清咳了一声道:“不过是喝几杯淡酒,顺便点化几位迷惘的女施主,不要说的如此俗气。”

    林尘竖起拇指道:“有见地!”

    等林尘跟老道勾肩搭背地从桂芝坊出来,天色已晚。

    清澜河两岸的商铺支起灯笼,点点星火连成长龙,倒映在水中如同游蛟,漫漫几十里看不到头。

    老道士砸砸嘴,鼻头通红,似乎还意犹未尽。

    林尘裹紧了外衣,陪着老道士坐在河岸边,看着两侧的夜景跟卖力招徕客人的小贩,忽然很是感触。

    青州的百姓无疑是幸运的,他们不算富裕,还时常遭逢天灾,但是依靠着这条运河,能够做到温饱,而此时的关中饿殍遍野,江南地方的诸侯一直蠢蠢欲动,北边寒疆的殷家已经二十年不进京,更别提武朝上下已有二心的乱臣贼子,真要细究下来,朝堂上的哪一位股肱之臣手里头没有一两封投名状?

    河西码头这边,童德一日水米未进,加上心慌意乱,跪的昏厥过去,几个伙计不敢自己做主,先来支会了林尘一声,林尘叹了口气,差遣人将童德送到了医馆里照料。

    老道士打了个酒嗝,看见林尘一脸凝重的表情,问道:“那个掌柜是资历很深,又得人心,这么做合适?”

    林尘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可我要是不这么做,清澜河上下游三十二个码头的掌柜该怎么想?”

    老道骂了句花花肠子,吹着口哨抬脚就走,林尘跟在老道后面,只见老道拐过几个胡同,熟门熟路地推开林府大门,走进林尘的书房倒头就睡,鼾声震天就像是回自己家一样,林尘对老道这种厚脸皮的做法已经见怪不怪。

    第二日清晨,林尘依旧爬上了九宝塔顶面东吐纳,姜鹤甄秋和杨桐三人又升起火来烤羊肉,只不过这一回老道很不要脸的凑在一起,四个人看着散发出阵阵香气的香肉垂涎欲滴,寺里的僧人敢怒不敢言。

    晨日初升,东边赫然一轮金日跃出,无比耀眼的光芒驱散晨雾。

    九宝塔顶上,林尘照旧依样画葫芦吐纳修行,老道抬头眯着眼,看着被晨光包裹如同米粒一样的人影,眼中满是异色。

    这场面如此熟悉,那位数十年未见的师兄坐在苍洱山巅时,想必也不过如此吧。

    等林尘从塔顶下来,老道瞧了一眼林尘憔悴的模样,道:“以后不必修行这门吐纳术了。”

    “为什么?”

    “过犹不及。”老道士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转头跟姜鹤几人争抢羊肉起来。

    以前姜鹤甄秋杨桐这三个小子在林尘面前恭恭敬敬,虽然顽皮却还知道克制自己,现在有了老道的加入,一路上吵闹不停。

    回到林府,林尘推开门,老黄坐在门槛上,姜鹤几人见状立刻安分起来,四散做各自的事情去了。

    老黄毕竟是老熟人了,与林尘寒暄了几句,让林尘多保重身体,随后又递上被林尘丢入湖里的手炉,让林尘很是窝心。

    等林尘进了书房,老黄才对老道士恭敬行了一礼,道:“黄裳拜见赵真人!”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西厂第一剑客,怎么沦落到边陲之地当起管家来了,是想要富贵了?”老道士故作惊讶道。

    老黄咧嘴露出金牙,笑道:“赵真人说笑了,西厂早就没了,还谈什么第一剑客。晚辈这把年纪了,跟着少东家求个富贵也不为过吧。”

    老道摸了摸胡须,鄙夷道:“八王进京之后,西厂做下的恶事罄竹难书,看你这副样子,林益正保下你也算是物尽其用,好自为之吧。”

    一向雷厉风行的老黄此时在老道面前像是个谦虚的学生,点头称是,一脸和气。

    黄裳迟疑片刻,问道:“赵真人可否告知,是否有意收少东家为徒?”

    老道目光微敛,道:“这话是你替林尘问的?”

    黄裳咽了口唾沫,不卑不亢道:“是晚辈自己问的。”

    老道沉默了许久,道:“上一个喊我师父的人,如今是我今生必杀之人。”

    黄裳不敢说话,对于苍洱山的秘辛他没有资格开口。

    老道叹了口气,道:“说是无意,反而口是心非了。”

    黄裳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忽而觉得心跳加快,有些不敢相信。

    因为面前的老道跟道圣鹿识洲师出同门,苍洱山八峰首座都要喊一声师叔,如今道门掌剑第二人赵丹丘。

    当初老道半开玩笑地跟林尘透底,说当年苍洱山八峰不在东海而是在西昆仑地界,跟西佛国挨着边,后来自己跟师兄嫌这些秃驴烦,干脆将山头扛到了东海边上。

    自己四座,师兄四座。

    对于老道近乎荒诞的说法,林尘捧腹大笑,丝毫不相信,反而半带讥讽地问老道有没有听过愚公移山的典故。

    但是黄裳知道,那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