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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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把交椅

    刚过三月,武朝边境的青州已经下了几场雨了。

    数日的阴雨过后,青州城四围的大山不断涌来浓雾,遮天蔽日的很是吓人。

    这时节正是秧苗抽芽的时候,田里的积水已经快漫过田埂了,庄稼汉们个个急的抓耳挠腮,但是连接青州庞大水系的清澜河也是负担沉重,更别提往河里放水除涝,眼下除了干瞪眼什么都做不了。

    总之对于青州而言,今年不算是个好年景,但是也不会比往年更坏。

    不过相对青州发达的漕运,田里的这点损失不算什么,往年也有过颗粒无收的情况,但是依托着官府的救济以及漕运码头的繁忙,百姓不种田也能混口饭吃。

    由于诸侯乱战不断,武朝每年不得不从相邻的西佛国购百万石粮,其中几乎一半就要经过清澜河北上,青州依托着地理优势,从最初的一座驿所发展至如今三教九流汇集的庞大城市。

    因为地处偏远,加之超然的地位,青州更像是摇摇欲坠的武朝为数不多的世外桃源。

    清晨时分,青州最高处的九宝塔顶,林尘盘膝而坐,学着世外高人的模样双手画了一个周天,同时口鼻吸气吐纳,如此几个循环之后,林尘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三月的清晨还是有些冷呐……

    林尘有些悻然地收起假把式,很是郁闷。

    自从修炼这套吐纳术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无论刮风下雨,林尘总是准时爬上九宝塔面东吐纳,但是三年过去了,林尘却感觉有些不对。

    按照当时传授功法的老道所说,这套吐纳术乃是东海道教圣地苍洱山的入门必修课,无论是赫赫有名的道圣鹿识洲还是如今坐镇东海的八峰首座,都是从这套吐纳术入门。

    按照老道的说法,只要孜孜不倦地修行,三年必有所成。

    如今三年已至,林尘除了没有感受到身体任何的变化之外,还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因为这段时间天气的多变,加之塔顶风大雨急。

    他着凉了。

    这实在不像话,书上的修行人士哪个不是口吐飞剑,言出法随,千里之外毙敌于无形,哪有还会着凉的道理。

    林尘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怪不得这几年青州城不少人都在私底下议论,掌握青州漕运半条命脉的潜龙帮少东家失了智,整天像个猴儿一样在九宝塔爬上爬下。

    林尘忍不住腹诽几句,莫非自己被那老道骗了,当初可是带着老道逛遍了青州的勾栏伎坊,连桂芝坊的花魁都陪老道喝了杯酒,这几乎是从老道牙缝里抠出来的修炼法诀难道是假的?

    九宝塔底,三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围着篝火取暖,中间的少年个头极为魁梧,甚至比普通的壮汉还要高出两个头,要不是脸上稚气未消,没人会猜想这是个还未束发的小子。

    相比较下另外两个少年就要普通的多,三人围坐一团,其中一名少年掏出一串子羊肉,魁伟少年眼睛一亮,哦呼一声夺到自己手里,放在火上烤起来。

    很快鲜嫩的羊肉就滋出油来,肉香四溢。

    三人正要准备大快朵颐,背后传来林尘的咳嗽声,三名少年顿时一个激灵,想要把羊肉藏起来,却发现无处可藏,只能畏畏缩缩地低着头不敢说话。

    这三个少年都是流民出身,也就是没有青州民籍的人,林尘几年前收留了他们,留在身边做起事来还算周到,小小年纪也知道察言观色,尤其是身材极为魁梧的少年杨桐天生神力,寻常武人甚至无法在他手下接过一拳,这等贴身护卫实在难得。

    看见这三个少年在佛门之地烤肉,林尘无奈地摇摇头,道:“还不快走了?等着那帮吃斋的拿着棍子打你们出去?”

    三个少年顿时嘻嘻一笑,嘴里叼着肉就跑,个头较小的姜鹤与甄秋跑在前头,还不忘回头打趣道:“少东家的神功练成了没有?”

    林尘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子,心里头一股闷气,不由翻了个白眼。

    杨桐在林尘面前蹲了下来,指着自己的肩膀哼哧两声,让林尘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肩头。

    杨桐虽然天生神力,但是心智不全,那苍洱山的老道曾经替杨桐算过一卦,叨叨了半天,大约是得出了一个心窍未开的结论。

    林尘熟练地跃上杨桐肩头,只觉得身子一轻,视野陡然开阔了不少,果然是坐在他人肩膀上好看风景。

    佛寺门口有两位衣着朴素的僧人正清扫山门,姜鹤与甄秋嬉闹着跑过,分明是一股刺鼻的烤肉味,两位僧人正要发作,余光已经看到杨桐扛着林尘走来,赶紧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出,成了两尊石佛像,恭送两人出了山门。

    虽说青州离着西佛国近,但是武朝与西佛国历史上常有交战,对于佛教的传播更是严防死守,僧人的身份在武朝可填不饱肚子,九宝寺能够通过林尘搭上潜龙帮这种庞然势力,怕是连做梦都要笑醒了。

    至于几个不懂事的小子稍微做些逾矩的事情,得道高僧们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一片莲心献给佛,佛也道先吃饱饭再说。

    清晨的阳光刺破浓雾洒落下来,天空中几处金色的破洞,信佛的僧人们放下手中的扫帚,双手合十诵经,称颂神迹,而此时整座青州城才刚醒过来。

    山间的浓雾逐渐散去,城中的雾气却反而浓稠,不同的是多了许多生气。

    清澜河面的艄公拨弄着桨上的水草,扯着嗓子吆喝着生意。河面上的船只逐渐多了起来,因为涨水而扩宽的河道越加拥挤,来往的商船都在抢着时间,争先恐后地准备过境,虽说少不了有些摩擦,但是这些满载货物的商船一旦过了青州境,就要进入中原复杂的水系,天南地北各奔东西,再见时可能就是数年后了。

    所以往往有两艘船只同时抢过河,两边船夫在甲板上互相骂着娘,骂着骂着河道陡然宽阔,原来是出了境,原本势同水火的双方止戈为友,变得惺惺相惜。有些骂的最凶最难听的,反而能搭着肩膀一起在岸边喝口酒,喝着喝着抱头痛哭。

    做这行的有上顿没下顿,一连数年不能归乡,运气不好的做了水鬼,也要托兄弟传消息到乡里,叫家里人死了心。

    繁忙的清澜河两侧满是朝气,青州土生土长的人们开始为一天的生计忙碌,蒸馒头的蒸屉冒着白色的热气,一屉馒头很快就卖个精光。布店掌柜的婆娘抽打着满是尘土的旧布,顿时不大的店铺内尘土飞扬叫人睁不开眼。打铁的汉子把通红的铁胚扔进水中,蒸汽伴随着滋滋的声响顺着烟道涌出。

    像个刚睡醒哭闹的婴儿一样,充满着活力的青州城一如既往的嘈杂。

    一行人走在街上,林尘坐在杨桐的肩上,翘着脚查看河岸两侧的繁忙景象,这是他最爱看的风景,就连在九宝塔顶俯瞰青州时也没有这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这是每个人努力生活的气息。

    姜鹤与甄秋没有在九宝寺时那么欢脱,规规矩矩地走在林尘两侧,魁梧的杨桐扛着唇红齿白的年轻人招摇过市,想要让人不注意都难,姜鹤与甄秋虽然顽皮,也知道自己是潜龙帮的一员,所言所行极其谨慎,唯恐招惹是非给林尘带来麻烦。

    街道两侧的嘈杂忽然小了许多,无论是还在做生意的小贩还是早起喝酒喝得咋咋呼呼的船夫,此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林尘的身上,察觉到那年轻人向这边看来,赶紧低头继续做事,唯恐引起那年轻人的注意。

    有初来乍到船客不明所以,递给邻桌一碗茶水,低声打听道:“老兄可知道那年轻人是谁?”

    邻桌的中年男子上身赤膊,精壮身材,一看就是在码头上干过的老手,接过茶水,眯着眼小声道:“兄台有所不知,那可是青州数一数二的地头蛇,潜龙帮的少东家。”

    船客奇道:“我听说青州光是大大小小帮派就有不下数十个,那潜龙帮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干得也不是光明正大的生意,凭什么能说得上数一数二。”

    中年男子放下茶碗,似乎在嗤笑船客的无知,竖起手指解释道:“说是数一数二还是给了青州其余帮派些脸面,依我说潜龙帮就是青州的土皇帝,坐的是头一把交椅。”

    船客手中的茶碗差点没端稳,惊道:“还望兄台指点一二?”

    中年男子轻哼一声,嘴角努了努,船客知趣地叫来小二,添了一壶酒,两个小菜,中年男子才眉开眼笑,凑近解释道:“我朝这些年诸侯内乱,农夫不事生产许久,花费了大量钱财从西佛国购粮的事情,你可知道。”

    船客点点头,他连年奔波在外,见过了战乱之苦,对于朝廷向西佛国购粮这种资敌的事情再清楚不过。

    中年男子点着窗外的清澜河,埋怨船客没有眼力见:“你看这清澜河,水深不见底,船只走在上面四平八稳,是朝廷运粮大船的必经之道,潜龙帮能掌握这条河上的半数漕运,等于是替当今皇上端住了半个饭碗儿,你说潜龙帮能不能称的上青州的土皇帝?坐不坐得头把交椅?”

    船客看着林尘远去的背影,奇道:“官府就这样放任?”

    中年男子手指敲敲桌面,嘿声笑道:“敢对潜龙帮出手,西佛国的粮船别说到京城,就连青州都出不了,到时候京中权贵饿了肚子,谁担当的起?他们敢吗?”

    船客身子一哆嗦,回想起方才那少年冰冷的目光,觉得背后有些冷汗,低头吃酒,心中有些理解那些人见到林尘时的那种战战兢兢的表现。

    尽管潜龙帮只是掌握漕运,并不是为害乡里的恶帮,但是积威太久,难怪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畏惧。

    杨桐扛着林尘走过数条街,一路过来都是这般景象,让林尘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长了一副黑白无常的模样,一言不合就会收人。

    再过一条街就到潜龙帮显眼的堂口,这条胭脂街是青州有名的勾栏伎坊聚集区,那些浓妆艳抹的姑娘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能把你拉进店里就是本事,这些姑娘惦记潜龙帮的少东家可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每次林尘要走过这条街都是极为艰难,若不是有杨桐在前开道,几乎寸步难行。

    林尘板着脸,对于大献殷勤的莺莺燕燕熟视无睹,大概是看不过林尘倨傲的态度,不少常年流连在伎坊的文人雅士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些吃味。

    忽然有人大声讥讽道:“不过是个义子而已,等潜龙帮真正的继承人林翡少爷游学回来,看你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整条街都安静了,几乎连昨夜的雨水顺着屋檐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姜鹤与甄秋握着拳头瞪眼寻找说话那人。

    林尘回过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说话的是个有些精瘦的男子,书生打扮,眼圈内凹,显然是纵欲过多,一副马上要升天的样子。看见林尘向自己这边看来,书生有些畏惧的退后一步,转头又想此时可是大出风头的好机会,不觉挺直了腰杆,直视林尘,更大声地说道:“不过是林家的一条看门狗而已,说到底林家还是要交到林翡少爷手中,而狗嘛终究还是只能当条狗。”

    “不知死活。”林尘叹了口气向姜鹤道:“小鹤,派人去查查那人底细,若只是嘴贱喜欢嚼舌根,赏他二十个巴掌,叫他十天半个月说不了话,若是有人背后指使借机煽风点火,我不想在青州再见到此人。”

    林尘没有再理会那个书生,脸上反而带着罕见的和煦笑容,懒散地走入大门,姜鹤瞥了眼正洋洋得意的书生,不由感到有些害怕,印象中每次少东家越是生气,就笑的越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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