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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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赍礼物恭敬讨车 怙恩情跋扈索人

    翌日,韩正门来了,为要车的事,并且给各房的拎来礼物,亲热的就像潘家贵婿带着媳妇回门,这婶那婶叫得亲切。各房的推辞了几下,就笑纳了礼物,与他哼哼哈哈一阵,答应了给他留意一下那车的事。他铩羽而返。第三天他又来了,不过带的礼物的份量菲薄多了,也没各房分派,估摸着哪房的说话份量重才给。各房的没推辞就笑纳了,与他吭哧了一整天,也只答应派人帮找找那车,还一个劲地叫难,道:“你说那车又不是你的,又没上钢号、做暗记,又丢了这么些天了,你咋就不着急呢?”

    韩正门见她们抖搂着份量不重的礼物,愤然扭头就走。可后面还有人高声唱道:“小韩呀!你慢走。你看你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都快成潘家女婿了,茶水都没喝一口……明个还来呀!”

    第四天各房的都不出门了,凑合在一起,一边嚼着他拎来的点心,一边叨念着他咋还没来?来不来?结果,六房三三分成。有三房说他不会来了,理由是:他咋回去的眼色,那火气能把水烧开。就这有性子的只要不折了命,这一辈子总能挣回一辆车吧?还担心他将来发达了跟潘家结上梁子呢!这三房都是上房的,属于保守派。同时觉得做得过份了,都认为那后生不错。要有挽回的余地,巴不得把房里的闺女介绍给他呢!另三房就准定他会来媚悦,理由是:他就是一八面玲珑的人!这样性子的为了利益还会顾及什么自尊面子,只要不舍去超过那车的价值,他就照样会拎着礼物来叫婶亲婶的。这属于激进派。结果这两派争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的,最后就只有打赌,赌注就是那辆自行车。她们中除了六房的外,都立马赞成,然后望着六房的,近乎异口同声道:你不同意,是不是你把车藏起来了?

    “我说不同意了?”六房的把手上的杯子一摔,冲道:“你们可不能血口喷人!三、四百块赖我六房扛得起吗?我可跟婶交代清楚了,你们有啥疑问去问婶,我可不背这黑锅。别跟当年老潘家时审那鞋一样总盯着六房,我可受够了。房里房里闹腾不休,就因为门牙脱溜了,又扯起往日那些事来,这日子没法过了。”她既然哭了起来,显得委屈之极。

    各房的猜疑被她的哭声搅扰着,都不禁自圆其说道:不就说说吗?长着嘴巴不就是说话的?轻点重点妯娌之间见啥气?明个我就认准了那姓韩的是祸水,把门牙平安送回来外还得敲出他的骨髓,别的不论,就为六房的出气。

    六房的泪涕一抹,“先得诈出门牙来。死出去这么些天了,带一肚子落我房里不成?”

    各房的都跷起大拇指来称赞她英明,商量好等那姓韩的小子来了就给扣起来,交代了门牙就跟他蒙那车的事,以后送礼还得请别人了,就带他来的那女的就能跑腿。

    一提那女的,六房的就止住了泪,并且兴奋地叫道:“你们觉得那女的有啥不对吗?我可想了上月份了,昨个才捋顺了,那女的像不像来潘家闹腾的(全凤)?就是!就是她嫁到山里的女儿,就住在对山冲口,男家头姓阮。我说她第一次来为啥藏藏掖掖的,原是怕挨揍。第二次来她吓得滴沥。我咋知道?那椅子不湿了吗?”

    由此一说,各房的也不由一惊,难怪她那天在各房的威逼下跟耗子似的,气也不敢出。那她替老的来潘家干什么?仅仅是要把门牙说出潘家?还是跟小枝那两千两黄金有关?对于这些陈年老账,各房的甚感头痛。六房的又凑近道:“还不知道那车是不是她推走了?”

    各房的中有心里趋于同意她的说法的,可还是没表态,都盯着她,这怕是一种最后、无可奈何地威慑吧!最终都垂头丧气的,埋怨把活都撂下了,这么投入为了啥?大房的暴跳如雷,冲道:“为了啥?那姓韩的小子不是今个还要来吗?没个满意交代打折他的腿。六房的,去叫房里的回来大干一场。”

    六房的在她们又起狐疑目光下匆匆走了,不远回头道:“把各房里的都叫回来?昨个姓韩的可是龇牙红眼回去的呀!”

    六房的刚走,果真有人来潘家了,他俩就是万家兄弟,来索要门牙。一进六房门,就揎袖捋拳,喧闹起来。各房的闻讯赶来时,他俩气势嚣张地要砸东西了。就是大房的上前打探何事时,他俩就推搡起来,道:“不关外人的事,站一边去。”

    她们就引颈向那路口望去,希望六房的真把各房里的带回来,教训教训俩活雷公。

    六房的戗着狂风往外跑去找人不是为回来斗殴掐架的,也料想不及真有这茬。但也是有原因的,各房的不是怀疑她把车给藏起来了吗?她认为大房的让去叫人是试探:真藏了车她们肯定认为自己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三四百块的车,顶多少头大肥猪?如果没黑下车,各房的认为自己肯定依大房的大干一场,况且为挂六房里的门牙呢!她精于推算,仄于人性,以为摸准了各房的心态,知道叫回来的人多,各房里的齐备,更能打消各房的疑忌。为了达到目的,她决定把李无香这面大旗扛出来。各房里的能听让各房的新捧起来的李无香的号召吗?先听听六房的是咋耸动的,攀援上高高的禾垛,挥手呼叫道:“各房里的听着,为门牙的事各房受外姓人欺负了,要见血出人命了。婶婆让我来叫你们,搬兵来了。还磨蹭啥?潘家人没有一个有骨头的吗?不知道我来后打起来的各房的死了没有?你们连自个老子娘都不要了?你们不想想打哪来的?婶婆都发话了,叫尽管打,打死了由台湾的轩子叔奖一辆自行车。打死了也白打,婶婆说这都欺负到家了,这叫自……什么卫的?打死了人县上派出所也管不着,没准还发打死坏人的锦旗。自行车呀!积极份子多奖多得……”

    在挣工分的各房里的,扛着农具争先恐后从田里蹿上塄坎,一溜烟地往回赶。就是六房的扯住一位落后面的自房里的,道:“你就别去了,别耽误了活。”

    可他猛一挣脱,边跑边叫道:“我咋不去?一辆车呢!”

    她也追不上了,心里道,耽误就耽误一上午吧!一辆车三四百块呢!

    结果可想而知了,十几号血气方刚的潘家后生一回来,果听见有人在六房闹事,一进屋手上的家什就派上大用场了。虎背熊腰的万家兄弟也能耐,一阵抵挡,仍在重重包围之下突奔而去,只是老二瘸着一条腿撤退的。走没多远还放下狠话,说找着了门牙,这事也没完。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的时候,六房的回来了,看见家里被砸得狼藉一片,不禁哭天拜地的。房里的懵头小子还上前安慰道:“嚎个啥呀?不就是几件老古董吗?那小子的腿可是我捶得,一辆自行车呢?那车啥时候捎回来?吔!婶婆呢?”

    看着各房的更疑忌的目光,六房的有苦说不出哇!也只有把被磕掉的牙往肚里咽了,一把揪住房里的耳朵,叫道:“你猪脑子,在自房里也兴砸呀?”

    房里的仍冲道:“你不说有车吗?”

    另几房里的再听说有车,有的正要出去都踅了回来,都拢向六房的,叫道:“婶。捎车来了吗?真个现砸现奖呀?那台湾佬真有气魄。咋没见着车呢?那腿我也打了啊!一辆还是几辆呀?各房里的都有,济济十几号人呢!够分吗?”

    正好李无香一头扎了进来,叫道:“这是咋了?吵吵嚷嚷的,我在坝上就听见了。”向每个角落打量了后,道:“不想过了,砸家玩呀?”

    各房里的又拢上了李无香,表功请赏,最后说不为难婶婆了,一房一辆得了。

    “哎哟哟!”李无香几欲栽倒,叫道:“你们别把我当物件扯散了架……啥车呀车的?伸手向我要,砸六房要我赔呀!我这孤老婆子咋赔得起六房里的家大业大?”

    各房的忍俊不禁,退在荫暗处,看看混水摸鱼能不能知道那车的下落。与此同时六房的却哭笑不得,只有强打精神向李无香说明事情颠末,还指望这长辈出面消除各房的忌恨呢!李无香听后叫了五个好,又道:“各房的做得对,这才像拧在一起的大潘家嘛!潘家要这样搞下去,外人谁敢欺负?我以往想大干一场都聚不了人心。不就俩蟊贼嘛!还放下狠话?下次来了照打不误。打死了谁不是一种解脱,这样糙肚子的年代。”

    大房的频频点头,道:“我估摸着六房的就是摸着婶的心思办的……还是婶领导有方,教导有术呀!以后轩子老弟回来了,说不定各房还得烦婶来操劳操劳?”

    李无香也打着哈哈道:“老啰老啰!各房里抬举我了,我怕也喝不来了。”转而对愣怔一旁的六房的道:“以后要这帮穷小子给你卖力的时候可别说我奖啥车呀车的!还一房一辆,要我老命不成?还愣着干啥?都傍午了,看那罐子里的肉臭了没?这么肥实的家,臭了还不得丢哇!”

    六房的只有走向厨房去,泪又下来了,难道还让各房的看笑话?李无香又指使六房里的,“把这家收拾一下。我都来了这么久了,一个落脚的地方也不富有,腿都撅酸了……喂喂,那破桌子别丢外面了,眼见天要咧咧了。又快过立冬了,樟木的不正好熏腊肉吗?这帮小子就是不知道过日子,再肥实的家也禁不住浪费呀!”她一回身,道:“哟!老六回来了。”

    厨房里的六房的立马干咷了起来,“这东西都叫强人砸了,这日子还咋过哟!都是那死丫头造的孽呀!出一趟山招几帮强人回来闹。死丫头,快回来救救你苦命的娘哟!”

    李无香发现老六对着不堪入目的家有一触即发之势,怎能还大放厥词?唯有安慰他道:“都是强人为强,一个妇道人家哪能抵挡得了?她还打折了强人的腿呢!六房里的事就是老潘家的事,各房看着怎能不帮衬?”当有人还嚷着那车时,她忙从后门怃然而溜了。

    各房里的从各房的断断续续、欲告还遮的话里知道至少真有一辆车,并且找着了门牙还入他房里的鼓噪后,都誓言旦旦:就是翻转了整个县上的范围也要把门牙和车找回来。并在约定谁先找着了人,那么人和车一并归谁有。

    老六终于忍耐不了了,在厨房里叮里啷当搞鼓一阵后,在后门口绰起一耙子,向一群人追砸上去,叫道:“畜生,就念着不入耳目的勾当,六房闺女谁敢霸占了去……”

    门牙在山外县上东面某山山顶的一座庵堂里。山上古松青翠,云雾氤氲,流水潺湲,有一条羊肠小道蜗旋而上,真是:云深不知处,此处好还仙。庵堂里常年住有俩尼姑,长者过花甲,一心修炼,慈眉善目,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另一位二十来岁,身姿婀娜,只是颈部有一深颜肉瘤,见着门牙时总有掩饰之举。

    那天,门牙就是假说解手,没入树林而摆脱了六房的。被六房的押回山的路上,听着她的絮叨、责骂、谤诼,门牙每迈出一步心里负重加深一层,才知道有山外二月多的经历是不愿回山的。于是往山外赶,担心六房的追上,朝不认识的路上去。

    在分不清东西南北、周遭的口音侉的时候停下了步伐。在漫无目的地丈量着脚下的路,在举目无亲、十分无助、伤感的情况下,她想起那偷窥狂,忽然想明白为啥有挣脱六房的、不依恋潘家各房呵护的勇气?就是不愿生活在山里异常目光监视下,要排脱困境,要重获新生。就那人看了几眼,而后她回去就不停地搓腿,被六房的惊醒后的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可现在走在异乡的她想明白了,那不是有些人眼里认识下的一种轻佻表现,而是一种无声无息、不屈不服地抗挣,只是当时没意识到是因为心里不相信被禁锢了很多年有朝一日终会爆发。

    就那偷窥狂,由他载着在陌生的路上飞驰,虽然这其中有男女爱昧的关系,但她认为更多的是对外界的向往、甚至是渴望外界的支援。她想到过,给自己锻炼过的工地,带给了快乐,又遭受了人身攻击的凶险,可与山里相比,就有放飞的感觉,有荡漾的心情。想到出山的日子,既有以智慧战胜万老大的骚扰,又有砸向他的勇气,有对那老阮、那女人的结识,更有对他浓浓爱的体验。这样复杂、艰辛的生存环境都挺过来了,她觉得这段不久山外生活、人生旅途是突击式的塑造,是一种摆脱命运的羽化,有信心应附更难的日子。于是她高高地抬起了头,大步、坚定地迈出了前进的脚步。她珍藏工地上的心情,却决定不依恋,更不回山里。可到底去哪?在饥饿难忍、疲惫不堪时,在路人口中打听到前面不远山上有一座庵堂,于是就去了。她不是带着悲观厌世、悲天悯人心态迈上那一阶阶青石的,但也有顾忌的。

    庵里尼姑怎么会拒绝于她?在这个打饥荒的年代里,因感情受挫、家庭纠纷、社会恩怨等等被迫上山、请求神灵庇护的人不鲜。这不必大惊小怪的,过不了几天这些尘缘中的人自会下山去的。所以门牙在她们坦然的目光下,和她们在一起,也知道不用向她们解释什么,也许对她们来说是一种亵渎。于是像步入她们行列中,整天默不作声地数着自己心跳中迎来朝日,送去夕阳,这就是所谓晨钟暮鼓的修行吧?一直到把山里、工地上的人及他逐一在心里、记忆中抹去。这期间门牙在有瘤子的尼姑手下干一些简单的活,料理三人生活上的事。在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为独处,在这宁静、幽闭的环境中,她的心情很平静,只是偶尔想起在工地上发生的事,却从不梦涉。她想,自己真怕有佛缘,要不心情如此澄清?

    那有瘤子的尼姑在白天闲余很难相见,而那年长的不管白天、晚上门牙都能见着她坐在佛堂的团蒲上敲着木鱼,默念着经文。有一天门牙走上去,蹲在她的身边端详着她,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师傅,你整天修什么?”

    老尼姑自敲自念,半晌过去了,才启开那沉郁、缓慢、有共鸣一样的声音,道:“女施主,有苦难消孽前世,没苦难修来生,看化了尘世就度此身。”

    门牙就悄然退了出来,在一柱子旁听着那有节奏、铿然的木鱼声,咀嚼着她话里的意味,念道:“关起门来心无念想是修,荣华人世里能保持一颗不腐的心也算修吧?”

    “阿弥陀佛!”里面老尼高声唪着,转即道:“女施主,此言高妙呀!这趟也不枉来鄙庵,也算老身又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呀!善哉善哉!”

    这趟没枉来?门牙没有回应,却转身就往山下走去,觉得迫切要下山了,当然迈下青阶肯定比迈上更轻松。可她找着了下山的理由,那就是那年青尼姑上山都几年了见着一陌生人还捂着瘤子,这不在逃避吗?自己何必在心上装一瘤子、给瘤子陪葬呢?

    在政治运动的年代中及贫困的生存状态下,门牙能去哪?想起载自己兜风的青年,又想到了出现在工棚里那女人,认为先找到她才能找到他。想起那女人天蒙蒙亮去家里,一顿饭熟的工夫她就能赶回来,这说明她家离筑堤工地不远。她说过是受人之托,那么是受姓阮的男人还是青年,或是他俩之托?门牙迫切想探个究竟。不知道前面是平坦、崎岖、还是危殆之路?可她觉得还要坚持下去。

    眼见着来到了往日筑河堤的地方。可现在人去堤竣,规挟着河水日夜不歇地往下淌。她走在了平坦扎实的河堤上,心里百感交集。这是一段回头路,可她没路可走了。她终于下了堤,决定到那一片人家去打听那工棚里的女人。一上午过去了,悲绪萌生时,眼见着前面就是万家了。她时时刻刻警醒要避开万家,可绕来绕去又到这里了。难道跟这家的缘份未尽?她忙踅回。在一墙根,忽然伸出一麻袋套住了她的头。她立即被强有力的身板扛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