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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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出人意表嚎丧声 生枝节外循顾忌

    她们跟在大房的后面,激昂、急促、坚定地往库尾赶,脑袋里都印着李无香极不可待地伸来的一只烫热蜡黄的手。来到门口时,大房的驻足停步,后面的人也适时停下来了,没有哪只脚步有一点慌乱。各房的扶框推门,伸脖顾头地探望了一下,就直奔李无香住处而去。步子虽紧凑,但几乎没有声音。

    大房的在掩着的门上敲了一下,道:“婶,各房的又来看你来了。”静候片刻,没听见回应,推开门,都就钻进了黑黢黢的房里,一边摸索着上前,一边轻唤着婶。走在最前面的大房的就向床头摸去,手向床边的桌上触探,啪嚓一声,一只瓷杯碎在地上。她随声一惊,忙向床上扑去,嚎道:“婶,你咋病得这么重?你可要挺过来呀!各房的就指望你过活了。只要你健在,我大房就啥也不怕了!没米下锅只要想起你就不饿了,没衣上身只要想起你就不冷了,没钱治病只要想起你就不痛了。婶,你可别过去了,你要一走,让我大房里指望谁去呀?没有你,大房里的天可要塌下来了……”

    各房的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头了,怎么大房的捶胸顿足在嚎丧呀!是不是李无香驾鹤西游了?这才直起了腰,抬起了头。虽然房里黑暗,又因有的年老目瞀、互相难以辨认,但隐约觉得大房的抱着的是李无香的尸体。在大房的一跪后(其实是一滑跌而趴在床沿上),都跪下干咷了起来。这干咷声不但抑扬顿挫,还极有内容,有不同的内容:一,是对李无香英明一生的歌功颂德。从她年轻时撑起原本破烂不堪的老潘家,再到让各位后生成家生子,再到她无微不至侍奉老当家的,都有涉及。又如何带领各房发家致富在县上开了布庄,又如何带领各房抵御外姓人的欺压,又到在她掌管下的老潘家的生活是如何滋润,不厌猥杂;二,是说老宅子付之一丙后,各房分爨而过,没有领路人、主心骨的各房有多少苦衷。各房的表自房里的,叫苦连天,一房更比一房贫困,从屋外表到房里,从田里表到炕上,从吃的表到穿的,最后把下雨天的茅房也推出来叫一阵难、喊几句苦的;三,是哭李无香走后各房的就难上加难了。白天天上没太阳,晚上天上没月亮和星星,食不甘味,睡不入寐,只是行尸走肉的未亡人。最后击床打幈地总结道,老天咋这么没眼力劲呀!世上那么多恶人,怎么单单把婶这菩萨心肠的人收去了?让我这帮没用的老骨头落单没魂的,干脆把阳寿抵给婶……

    “唰”地一声,竹帘子拉开了,光亮照在桌前,她们才如睁开了眼,看见窗边气极败坏的大房的。大房的冲道:“你们跟着瞎闹腾啥?哭丧呀!”

    你不也一样!各房的脸上疑云密布,虽然在拉开帘就看见床上没有李无香,甚至有人早就摸出床上没人,这不就是因为向大房的看齐吗?有人觉得就是受李无香一顿臭骂,这顿“丧”也嚎得值,至少嚎出了各房的苦衷。看着生气的大房的又算什么,照样大方地拭着额头的汗水。

    “我这是嚎吗?”大房的瞟了一眼窗外,抑嗓擦声道:“这不是打了杯子吗?怕她怪罪,这不又得赔钱吗?”说着,直腰身,道:“擦擦脸,干啥一副讨人欢心的小人样,我们是来做暗事的?是来积阴德救命来了。干啥这偷鸡摸狗样子?”她指挥道:“把窗子、门打开来,精神点,都坐下。小枝,小枝在家吗?各房的又来看你娘的病来了。”

    各房的在房里对才发生的事互相推脱、指责了一阵,又尾随着大房的出去。刚走出门,看见李无香坐在大门边。她跷起腿,受飔品茶。她脸色不苍白憔悴,也不红光满面,可各房的看出她精神颇佳。可不知道她昨个还病恹恹、一副快要一命呜呼的样子,今个却与昨个辨若两人了?

    李无香慈祥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对她们视目无睹,专心致至地品着绿汪汪的新茶,嗅嗅香气,吹拂一下,轻抿一口,咂巴一下,无不显得安逸自在。大房的见她这样傲慢,有要拂袖而去。可在“左膀右臂”的“挟持”下,走到她面前,道:“婶,你在家呀!各房的还以为你出啥意外了呢!这群没脑子的人就瞎嚷嚷了起来,都表示对你的敬意,我劝也劝不住。你没事就好,也不枉各房的对你的担心……”在各房的眼睛支使下,伸手攥住了兜里的钱,又道:“这说明各房的对你还是有感情的,这不今天都看你来了吗?你好了就好,以后多保养身体,别有一顿没一顿的。对,多喝茶……”她都接到各房的急切信号了,可就是不愿把钱掏出来。至少得她支吾一声,如果轻易掏出来觉得在四房的面前受的侮辱还甚,尽管后面有人在捅了。被捅得不耐烦时,就身一扭,缩在后面了。

    因而二房的顶上去了,道:“婶,各房的知道你病得不轻,知道小枝拿不出来,各房的凑点钱给你治病调养,多少是一份心意,你别嫌少。”她转头对三房的道:“把钱拿出来呀!”

    三房的指着大房的挤眉弄眼,在李无香投来目光时,糊乱在身上摸索了几下,转而一拍髀,叫道:“瞧我这脑子,我收好钱不是给大房的了吗?”

    于是她们的目光齐齐对准了大房的,几张口发声道:“你还磨蹭啥?都出来老半天了,都还有事呢!看你魂不在身的样子,是不是还没摸清各房凑了多少哇?”

    待她们都开口催了,大房的才慢腾腾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甩到二房的手上。二房的整了整钱,躬身,双手伸到李无香面前,道:“婶,你过过目。我给你报报各房各自凑钱的数目。”她直起了腰,直视前方,大声唱道:“大房的五块……四房的一毛二分。”

    李无香毫不掩饰见钱眼开的样子,把杯子往地上一搁,接过钱,笑逐颜开地看着二房的唱完,就埋着头,舔着指头数了起来,“五块,十块……没错,一共二十六块一毛二。”她拣出一张两块的,道:“就是这张残疾了,缺一角,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二房的道:“能用的,前不久我一张三块的缺得比这大,在县上买了一双鞋,收钱的也没支一声。”

    李无香笑吟吟地答道:“那收钱的肯定没发现。”

    “看见了!我就是摊开钱让她验证的。”

    “我这用场跟你的不一样,我就怕糊弄了。”

    三房的接口道:“你派啥用场?”

    “我要请道师做一场水陆大道场,这烂钱……”

    三房的拍着胸脯道:“这不打紧,我打包票。你要是心里仍有顾忌,我访着有钱的给你换一张崭新的,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能把脖子抹破。”

    李无香爽朗地笑了一声,道:“我做道场,你却说抹脖子。抹脖子就抹脖子吧!我想把这一沓钱全换成能抹脖子的。二房的,最好全换成三块的,你说可以吗?”

    “没有!我回去把压箱底翻了也怕没有这么多。”二房的不迭摇头,看着李无香怀疑的神色,知道说漏了嘴,慌得要去捂压箱底一样直往后缩,转而嘀咕一声:“有三块的吗?”

    五房的凑上去,道:“看你精神头不错,你这病……怕是没啥防碍了吧?咋还请道师驱邪除鬼的?”

    “你不懂!”李无香嗔道:“我这是急性子病,现在只控制住了,没准你们一走我就复发了。我正愁钱呢!这不你们送来了吗?真解了我的燎眉之急了。明个我就请道师做法给断了病根。这道场也不能了了草草的,做它十年八载的,各房里的都来帮忙呀!做道场的道道多呢!你们几位老的可缺一不可啰!看我这张嘴,你们不是给我送钱来了吗?十年八载呀!你们可要做好思想准备,到时候得随叫随到哇!”

    六房的接口道:“真要这么久?哪来的钱呀!红包就是每次三块,得多少钱?”

    “唉!”李无香苦不堪言的样子,道:“这也是我的心头大病呀!畏子那没用的溜号走了,留下小枝妇道人家吃都管不了。”她一副眼巴巴的可怜相,抖着手上一沓钱直叹气。

    她不是讹上了吧?各房的心头一惊,直往后退,一回身不见大房的了,就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三房的,你回来,我还有事要交代呢!”李无香近乎弹跳了起来。

    三房的在她一叫唤时就心里一惊,怨自己不机敏落后头了,知道她紧赶上了,只有硬着头皮回身,笑兮兮道:“婶,还有啥支使的?”心里却说千万别跟我扯钱的事呀!

    可李无香却偏偏问:“你凑了几块?”

    “五块!”三房的乱了方寸。只听她说:“不对呀!才二房的好像只报你凑了三块呀!”

    三房的倚着墙,埋着头,窝憋不声,做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李无香抓起她一只微颤的手,把一张毛票和一枚硬币放她手上,道:“交给四房的。哼!一毛二,也拿得出手。你回去对她说,我李无香心领了,谢谢了。”

    三房的不迭点头,之后大步溜星地走了。看着她逃遁的李无香,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

    三房的伸臂揸指,气喘嘘嘘地往前奔,看见各房的在坝上等候才惊魂归定,看见大房的才有主心骨,双腿酥软,直往她身上趄,受了极大委屈似的直唤着大嫂。各房的见势都上前搀住了她,在她未站稳时就不迭地问出啥事了?李无香对你咋了?是不是抽你了?

    三房的推开众人,脖子一梗,叫道:“她敢!”这凛然架势转瞬即逝,乞求般地望着大房的道:“说不定还惨呢!”

    受了这顿冷遇、委屈、甚至是羞辱以后,各房的谁不窝憋,都揎拳捋袖,磨拳擦掌,梗脖扬头地叫道她敢!大房的在坝旁的畦里抽了一根戗蔓绕藤的棒子,就往回奔。三房的见又要闯祸了,长腿如飞追上去,死死拽住她,道:“她没咋了,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德性,把各房当四脚落地的都不如,我就想在各房的面前发发心里的怨气。”

    大房的冲道:“到底对你咋了?”

    “咋了?”三房的略一思索,道:“哦!她就是倒回钱来了。”

    各房的脸上都有笑意,都向她俩踅去。大房的向她们走去,叫道:“你看看,又让她耍了一回!她就这样拿诚心实意的当猴耍,那遭天杀地瘟的。”她恨的咬牙切齿,举起棒子在碥岩上一磕而断成两截,又叫道:“我就说别拿出来,禁不住你们都要献丑的死缠,结果人家不领三花脸的情还羞了一番。三块一张的票子,包一红包,打发你们这些做道场的。退回来也好,我不指望这五块钱做道场驱邪。”

    “对!退回来也别当回事,多少钱呀!我可不放在心上。”三房的也露出了笑脸,一打起眼不禁又打了一个冷战。各房的锋锐双眼直在她身上搜索着。她忙举起了手,道:“你可别误会。我可没在李无香面前说各房的不是,我不是落后头被她勒住了吗?就把钱退回来了,我向天保证。”

    五房的叫道:“钱呢?”

    三房的摸索了一阵,一只手伸向大房的,立马又如蜇了下一样缩回来,道:“李无香可没说给你……”

    立马十只手在她身上踅摸,她们也只发现一毛钱。衣冠不整的三房的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把身上所有的兜都掏腾出来,仍消弭不了她们的猜疑,就跪在大房的面前,哭道:“大嫂,你们这样是不容我活了。我知道是我没把话说朗全的过错,搜我我不记恨。其实李无香就给我一毛二,要我交给四房的,那两分的也不知道掉哪去了?要不我把衣服全扒拉了?”

    在潘家有明子为雌威下跪,有吴畏为爱情、小枝下跪,有小月为感谢下跪……下跪在潘家诠释种种不同的含义。可三房的为二十多块钱下跪,总觉得仓促、草率了。那么在“轩子在台湾”这股风潮在潘家刚旋起不久,她心里又狃于何种顾忌呢?

    可大房的抓住了她解扣襻的手。但三房的仍看出她未释疑忌,叫道:“大嫂。她要真全还了钱给我,我昧良心的话早把钱杵路上哪缝里了,你们就是找也找不到哇!可我就是赌一回,拿了钱不告诉你们现在也没啥事呀!你们要真不信用我,我们去库尾打对证,要是李无香说了把钱原封给我了,我啥也不说就一头扎进水库里,死了也不找各房的麻烦,来世有缘的话我还做你们的三房的。”

    大房的这才把她搀起,这才开口:“我们信你了。”

    三房的止不住泪水,摩挲着大房的手道:“知道,是我稀里糊涂中打了马虎眼,听起来藏头掖尾的。我就说大半辈子交情的妯娌能不了解我三房的?”她又对各房的直作揖称歉,又道:“我还纳闷呢!我们的咋不还,就还她的一毛二?”

    “嫌四房的少,要不怕她抽?”六房的脸上虽然泛着笑,可心里挟妒怀怨。

    “说了!李无香是这样说的,哼,这一毛二也拿得出手!这我可以作对证,我可不是卷嘴嚼舌的。”三房的直追前面的大房的,“大嫂,你把这钱交给四房的吧?”忽然想起遗落的,又回身低头寻找,叫道:“咋交差?咋不见了?掉哪缝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