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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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逐出师门

    翌日清晨,七月初五,天还未亮,大雨由大转小,黑压压的云层合着遮天夜幕笼罩京师,阴沉的仿佛能从空气中挤出冷水。

    大理寺中灯火通明,新婚燕尔的林姓青年彻夜不眠,饮尽杯中最后一盏喜酒,送走宾客,着急忙慌拖着疲惫且晕眩的身子登上马车,来到这座生活了一月之久的天子监牢。

    陈老正在监牢中收拾细软。大理寺今日放行仅供老人一人出入,青年与众师兄站在牢门前静静等候,山石堆砌成门框立在众人眼前,如敞开大口嘲讽的神邸。丝丝冷雨还在飘,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衣袂翻飞。连接天地的枝状闪电不时忽然亮起,照亮万里山河和琼楼玉宇,一时亮如白昼,也照亮众人身前那张尚还有些稚嫩的侧脸。

    片刻之后,雷声震耳欲聋。

    师兄们望着前方并不算宽阔的背影,挺拔孤傲、消瘦苍劲,都有些出神,瞳孔不自觉沁出黯然。一夕之间,他一跃而上,从头顶高高飞过成了陈氏一门的守门人,风雨飘摇,一肩挑起陈老终其一生不曾挑起的重担,臂膀遒劲,傲然独立。

    从无家无业到权势侵天。

    这个最小的师弟便如现在的站位一般,远远在前,黑的他们看不见摸不着,再也不敢认识。他走的太快太急了,背负太多东西,太多利剑逼迫他负重前行,以至于他绽开獠牙,以一种他们从未见也不敢想象的速度,走过他们究其一生也无法走完的路。只有闪电般的天灾骤然降临,有半息时间展露出硬朗坚毅的面庞,他们才瞧得见那张由淡然嬉笑变为肃然冷厉的脸,如钢似铁,一如从前。

    只不见了笑容。

    难忘项背的感觉,莫过如此!

    张炜心事重重叹了口气,说今岁京城多雨之秋,阴雨绵绵。今岁陈氏多事之秋,祸事连连。

    林枫回望一眼,眼瞳从众师兄弟面庞一一扫过,目光所过,那些熟悉到知道他屁股有多大的青年们猛地一震,如遭检阅的士兵般昂首挺立,器宇轩昂。

    所有人中,唯林枫无才子功名。但他阙如状元郎,审视一众后来贡士。

    目光淡然的青年忽然咧出一个他们似曾相识的弧度,一如从前恭谨执礼,众人皆是一怔,这才回想起来他还是师弟,初入私塾时那个分给小六子鸡腿遭受抨击而不反驳的师弟,淡然如水。如此人物,与宁芳辗转斡旋历历在目,他又怎会因登高望远,而忘记脚下至亲、忘记自己是谁呢?

    “师弟无能,诸位师兄受累了!”林枫深深低下头,拜谒众人,头颅却直对中间四位。这四人拄着杉木拐杖,是前天夜晚林枫连夜赶制的。外表看不出异常,青年亲眼所见他们大腿处一片淤青,伤至骨骼。

    一模一样的伤痕,一模一样的手法,一夜之间,他们在救灾前营中遭受非人待遇。

    楚平婴宋太虚不至于做这些下三滥的事,凶手另有其人。只这几日处在成亲的风口浪尖,万众瞩目,只得先行搁置。

    但对于有仇必报且不喜欢十年报仇的青年来说,任何人都要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天不来收我自己取,没有例外。

    “替我们好好谢谢陈忠。”崔白恒笑容凄惨,“若非他混入救灾前营一路相护,陈氏一门只剩你与塾中一帮孩童了。”

    林枫抬头望了一眼,牢门正对的街道对侧,隐于店铺门下阴影中的汉子靠墙而立,咧嘴一笑,天空般的豁然。

    青年回以一笑,突然伸出大拇指。汉子哈哈大笑,笑过后挠挠头有些不知所措,赧然走进更深暗处。

    不善言辞的魁梧汉子一直如此,默默把事情做好,默默跟在林枫身旁,喜欢记下无意间听到的、自觉高贵典雅的经义文章,喜欢在他家公子隔壁的房间守夜,在寂静无人的深夜喝酒。喝的很慢,慢酒慢菜,二两烧刀子消磨两个时辰,雄狮一样的汉子不胜酒量,醉后入眠会做噩梦,梦呓逝去的兄弟袍泽。

    天长日久,他跟着自己未必有出路。林枫哀伤地想。

    冷冷雨丝飘了没一会,陈老从监牢大门中缓缓出来,怀抱几本书,一张棋纸两盒黑白子,显得有些伤感。快一年了,一年来他悉心照看这帮弟子,收敛了浒头太守该有的胆魄狂心,温和絮叨起来,像束之高阁的百战良弓,成了一位真正的慈父。而在这位父亲眼中,最花功夫费心力、深沉如山的父子情给予最多的,是林枫。

    这个最晚入门的弟子太特别了,特别到他不得不给予更多心思。

    此时终于要离别了,弟子展现出他这把老骨头万万不能及的聪明才智,他很放心。他放下怀中物件,露出本就长得不甚高大,此刻已佝偻的身躯,显得瘦如幼童。只有一头苍苍白发和枣核般的皱纹,告诉人们他已年愈古稀。

    “还记得一年前老朽问你,什么要读书?你说为了识字,得空练字!今日可还有你不识得的字?如果老朽再问,你怎么回答我?”

    陈老说的很慢,看着林枫的苍老目光中带着一丝期待。青年并未回答,没想到老人会提这个问题,他在想,却想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是啊,目的已经达到了,该得到的不该得到的都得到了,胸无大志,还有什么要追求的呢?

    学问事功?不,自己根本没有兴趣。为人处世?也不对,不需要!

    沉默良久,林枫低下头,只在老人面前他把头低的这么深,这么心甘情愿,“弟子......不知!”

    陈老并没有失望,眼睛闪烁出异样光泽,亮的刺目,脸上枯树皱纹被一道笑容撑开了,“对,不知道....哈哈哈哈.....就该不知道,这就是老夫想要的答案!”

    老人仰天大笑,他拉起林枫的手,缓缓道:“读万卷书如行万里路,郑州只是一隅山沟,当你走出山沟,会看到连绵不尽的皑皑群山,当你走出大山,会发现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千里平原,当你穿过平原,度过大江大河,见过物是人非,明白沉浮起落,才会看到更加波拉壮阔的大海,只有到那个时候,你才明白曾经所作所为都是为什么。可我等不到了!希望你别忘记对一个老头子说过的话,林家十九的话,要一言九鼎啊!”

    林枫强忍着泪水,“师父好好活着,等我告诉你!”

    老人缓缓摇头,中气前所未有的足,“去吧!去给我活出一番样子,活出林十九该有的样子,此后千年,希望所有人都还记得你的名字。你是为师最出众的弟子,我问你,你能让师父的背重新挺直起来,挺直腰杆面对天下人么?”

    老人怒目逼问。

    “青秀山峰一日不倒,师父的脊背,就要比它更直!”

    青年重重磕了三个头,臂膀高高扬起,直指青秀山,灼热胸膛流动岩浆般的心血,掷地有声。

    老人点头,重新抱起书本棋盒,一边朝街道上去一边低声说道:“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学贯古今说的不过是你这样的人吧,别具一格,与世不同。”

    说着说着他声音忽然爆响,与雷声混为一体,照亮世界的闪电直劈而下,“自今日起,林枫不再是我门下弟子,生死有命,与我陈氏再无瓜葛!”

    独自行走与冷雨中的老人,声音浩大,背影愈发佝偻,强忍泪水。他屏退上前搀扶接物的弟子,独自一人走上街道,尽头处有两百禁军护卫的八辆马车。

    张炜等人深深看了林枫一眼,叹了口气,扭头跟上。

    不为累赘,这是陈老和他们一众师兄弟最后能为他做的。抛下负重的他,必能走得更快更远,让师父挺起腰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