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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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高出天外

    冰块般杵在前方冷冷催促的禁军统领眼皮底下闪过一抹黯然,张张嘴,唇边就变成言不由衷的另一句,“林公子快些,陛下不便久等!”

    青年审视眼前汉子,刀片似的目光上下刮动,仿佛初识。见其老脸刻板肃然,铁皮一样扯不出的任何表情,当下心中冷哼,扭头就走。

    禁军统领的男子并未跟上,原地伫立了好一会,寂静空旷到只闻风声的天极宫汉白玉阶梯上,光彩照人,忽然传出一声轻微地哀叹。

    “虎毒,不食子!人毒......”

    话音一顿,半句便泯灭在风中。

    中年统领吴晦快步离开,于檐牙高啄的甘露殿门前左手扬起,一行将士步伐皆然一顿,仅仅一声。旋而只身往前的吴统领大步跨入殿门,带领年纪轻轻的青年仕子林枫进殿面圣。

    这是林枫第二次见到楚平婴。与客栈中几乎无异,后者闲适的一如既往,眉宇气息并未因宫廷重地而变化。一身简单且得体的明黄长袍,一条玉质斑驳不纯地九龙玉带,一双软登白底长靴,腰系泛黄地简陋玉坠,林林总总盘算不过十两,足可称之为‘简陋’。如若搬个凳子铺上棋盘,再配以老者对弈手谈、看客二三,便正是客栈中闲敲棋子步步逼人的楚天子了。

    谁能想震慑寰宇的天子陛下,以此等样貌示人。

    可此刻正是如此,手握权柄的男子站在大殿中央,一语不发,好似最上方地华美座椅与他无关。眼瞳深邃,透过雪白窗纸凝视宫廷门墙外一座颇高的建筑,怔怔出神。

    建筑造型古怪,十二角十二檐十二层,直插天际,望向何方皆有俯瞰之感。若能平齐而观,便会发觉放眼望去,京畿乃至天下,无有能与比肩者。

    单就建造一事而言,十二角楼牌坊的亭台高阁臻至人间极致,当世无两。

    远远观望的男子唇齿发出赞叹,紧接着禁军统领下跪唱礼,大步离开。

    男子转过身,指缝夹着一颗铜胆。

    “不简单!”这是男子第一句话。

    “你在威胁朕。”第二句。

    “如何避过的?”男子沉吟出第三句。

    缓慢步入大殿的青年走到男子面前,摊摊手,无话可说亦无动作。对面前人的厌恶与反感,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你入狱前,宫中有一骑将士五百人携圣旨南下郑州,接你方家一门老幼入京,鸡犬不留。昨夜又有三百甲骑连夜赶赴永安县,召回陈氏子弟。”同样摊开双手的男子言语漠然,平淡地像在吃饭喝水,“朕一声令下,真便是鸡犬不留!”

    “就这点心胸,不丢人?”青年冷哼,想了一下,出声问道:“走累了,有地方坐么?”

    “找找看,说不定有。”

    “那太好了。”张张嘴的青年笔直朝最上方的御座走去,男子跟在身后,眼睁睁看着青年避过御座,一屁股坐在铺满奏疏的矮桌上,然后屁股一扭,绢黄奏疏与象征天子的朱砂御笔掉落在地。

    楚平婴皱起眉头,挨着林枫坐下,“敢在朕面前发牢骚的,你是第一个。”

    “牢骚?是你傻还是我傻,无冤无仇,陛下便将我逼进死路,你管这叫牢骚,我管这叫仇!”青年愤愤道:“懒得跟你鬼扯,要杀要剐随你,饿了,有东西吃么?”

    “你师父的大好头颅,想必可以下酒。”

    话音落下,门外腰间挎刀的人影一闪而逝!

    青年登时闭口,面色难看。他随手翻阅几封只有身边这位封天之人才有资格翻阅的奏疏,深深吸了口气,小声回答,“第一,草民很简单。第二,草民不敢威胁陛下。第三,并非草民避过,普天之下无人能避过,是搜寻之人避开了草民。”

    男子捡起御笔递给青年,努努嘴,示意批阅两封也无妨。青年也不客气,随手接过大笔一挥,未等男子瞧见便换了下一封,像是狗熊掰棒子,一扫而过。

    “如何能让他们避开你?听起来并不容易!”他不得不惊叹于臭小子思维的巧妙之处,无法让山接近你,便要主动接近山。

    很巧妙的道理。

    “跟他们成为自己人,没人会搜查自己。”

    “如何做到的,宋家岂是说混就混的?那宋太虚的脑袋也忒不结实了!”

    “宋老匹夫的脑袋跟磨石一样结实,刀砍卷刃斧劈豁口,至少撑得到北上伐辽。”头也不抬的挥笔青年,声音很轻,意思很重,“方家就容易多了,杂役仆人、园丁小厮,没人严防死守。宋老匹夫派出部曲,以及陛下暗中安插在部曲中的诸多禁军,与我照面而过,只当聒噪的方家人罢了,从不问询。”

    嘴角刚刚掀起嘲讽笑意的青年啧啧笑道:“宋氏袍泽与天子禁军也不是铁板一块,也敢吹得天下无敌,真叫人瞧不起。丢人!”

    青年嗤笑。

    楚平婴陷入沉思,他明白绝非如此!遇到这种不按常理之人,训练再精良的部队也会给找出空子,铁壁存在的意义就是被打破。只不过能做到的人很少很少,凤毛麟角,恰可好眼前就是以为麟角。

    他从屁股下散乱奏疏中抽出一封,大致掠过递给青年,“这么说,你找了自己一夜!”

    “是躲了一夜!”林枫更正,微皱的眉毛表示昨夜的日子并不好过。

    指缝中一颗铜胆被放在矮桌一角,男子又看向窗外的十二角楼牌坊,像个年轻人一样双手抱胸,双腿摇晃,心事重重。

    铜胆光滑圆润,入手细腻,光可鉴人,非常人手笔。

    摸过来掂了掂,又对着眼珠子看了看,看出几分坑洼瑕疵的青年评价,“非我所用之物,大了些!”

    “皇城御用工匠打磨之物,你的那对用过之后被老道士偷走了!”男人问:“十二角楼牌坊如何?”

    “问错人了,没去过。”

    “总该知道高吧!”

    “这个知道。”

    “你就像那座十二角楼牌坊,”楚君陛下目光不动,仍旧眺望远方,心中却注意青年中这边,轻声道:“一样的高,高出天外,一样的错综,足足十二层。不一样的是,那座死物揣着大把银票便可来去自如,奉若上宾,而你,藏着秘密却让人看不透!”

    “朕很想弄清楚,你小小年纪有多少不曾示人的古怪。为何生的这般模样,叫朕千辛万苦撕开一层,费尽心力,下面还有一层。你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胸有沟壑的楚君陛下忽然愤懑难平,说出此言,足见对眼前之人的重视。否则他的身份,无有必要抬高任何人!

    心不在焉翻阅奏疏的青年指尖微颤,不明觉厉,但余光一瞟后旋而又顺畅起来了。

    因为楚平婴手中捏着一物,一个手指大小的弹簧。

    “为了这个小东西,铁匠父子险些死在大理寺。”楚平婴道:“两日酷刑叫他们挺过了,是条汉子!”

    青年忽然阴沉起来。

    楚平婴咧开嘴角,青年只能瞧见的半边面庞阴森可怖,“他死也不愿说,朕能如何?尽用些吹面不寒的闲情问候,岂不显得朕无能?”

    口气森然的男子拿起弹簧,森然一笑,甩手扔了出去,平静的仿佛暴风雨下的海底,“你告诉朕,这小东西有何秘密,为何得到了却不能用!朕试了无数次,远远达不到所需射程,这是为什么?或者说,你在这上面动了什么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