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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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抑郁之气

    青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阖上双目,如道观里打坐修行的道士。不过这道士看起来初窥门径,毫无定力可言,膝盖上摊放道德经看也不看,只眉头紧皱嘴唇紧抿,任思绪万千。

    远处有人匆忙走来,摇着折扇,在青年对面寻了一出干净地坐下。

    “你倒有心,遣人送来一张白纸!”糊涂兄晃了晃袖口,有一张折好的白纸塞在里面。

    “来的慢了。”青年睁开眼睛。

    “没办法,北城牙狱中的几人,总要处理不是。”说着,糊涂兄从衣襟中摘下玉坠,居然是楚勉小子的墨翠。折扇青年笑道:“我这个做舅舅的,不仅要替他寻回物件,也得报仇不是?否则有人戳他脊梁骨,说此子某位长辈如何如何,我方文怕是不怕,也会觉得恶心。依着小子的性格,怕也会觉得颜面无光,有些丢人吧!”

    方文微微含笑。

    丢人不丢人的,青年没闲工夫讨论,他将信纸递出木笼,“看看!”

    后者疑神疑鬼,接过看了一眼,也是从中感受到浓浓的温馨,嘴角不自觉扬起微笑。

    林枫静静看着,面色平常。

    方文方敬亭,天下第一等大才,青年想知道他顺势自然的看到最后几行,有何反应。有道是关心则乱,林枫也无有十成把握,就能断定老人欲行极端之事,还是日头越来越近,压得他胡思乱想了。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两人均有这种感觉,就绝不会错。

    结果很快明了,越往后看,方敬亭笑意越深,口中赞叹好一个师徒情深,真如大道大同。但当那笑容如鲜花般绽开之际,春光明媚,如春日里的草长莺飞,下一刻便骤然凝固,隐有碎裂的痕迹。

    折扇青年合上扇叶,手捧最后一张信纸死死盯住,目光越来越锐利,似乎随时能刺破纸面。

    “你师父....”方文只说了三个字,旋而闭口。

    那就没错!

    青年仰天倒在地上。

    “你想怎么办?”折扇青年说道:“铁骨铮铮在那位面前,一点用也没有。”

    “我知道。”林枫四仰八叉,翻了个身,然后抽出一张白纸,写了一个字递给方文。后者一看,笑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是想暂避锋芒,待陛下心中一口勇猛精进之气,被那些自持道理胡搅蛮缠的老人家消磨殆尽,再另行打算,徐徐图之!”

    好一招拖刀之计,糊涂兄喊了一声好。

    青年扯扯嘴角,算是笑过了。

    能被方家敬亭夸耀一句,年轻一辈中绝无仅有。毕竟这位,是能与老狐狸掰腕子的存在。

    不过很快,方文便接着道:“只是你这做派,太大胆了,就不怕玩火自焚?这可是天子征召。陛下若以律法怪罪惩处,安个违抗皇命或藐视天颜的罪名,你也无话可说。”

    “没有别的办法。”青年毫不犹豫,他已经将一切想的很清楚了,“陛下肯定是不会姑息的,无论什么缘由,凡违背陛下意愿者,他都不会姑息。可朝堂不是一个人的朝堂,天下非一人的天下!”

    青年无须任何动作,说出这番话,自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气魄,在他身上体现,“总有那么些人,喜欢违背陛下的意愿做事,偏偏还咬定儒家至理,问心无愧,即便天子俯瞰,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秦苍然、萧千瑜、礼部侍郎徐晔、晋王楚勉.....和,”青年一个个罗列,最后顿上一顿,折扇青年接过话头笑道:“和方敬亭!”

    紧接着方文仰天长叹,人心不古般的叹道:“遇人不淑,怎生让我遇到你这种坎坷不断,又全是大坎的朋友!”

    “别担心,人生总要经过几次大起大落、坎坷波折的,熬过了,以后就....习惯了。”

    方文哈哈大笑,青年低眉浅笑。

    林枫有一言本欲说出,等了良久,直到方文摇晃折扇离开,也未曾开口,最后摇摇头只得咽下。

    他望向窗外,日头残红如血,薄暮西沉。很快就会天色暗淡,西北方向黑压压的厚重云层,就要飘过来了。

    可以预见,大雨将至。

    而此等云诡波谲,监牢中如何看的真切?

    ........

    翌日,天蒙蒙亮起,暴雨洗过的客栈前后,叫卖声一如既往,纷乱嘈杂。

    晨起洗漱过后的老人,独自坐在房间中,屏退所有请安弟子,默默等待着什么。老人手掌干枯,如深山松柏皲裂黝黑的树皮,天长日久,风吹日晒,变得粗糙如沙。

    此刻,那一堆粗糙沙石中捧着一张白纸,只有一个字,疾,疾病的疾。字迹还算端庄,笔锋蜿蜒的却十分古怪,不像出自某人手笔,而是像从众多名家笔触之下,减掉某一字的笔画部首,强行拼凑而成。偏偏这拼凑的味道,十分浓郁,透着一股协调感。

    无人比老人更清楚字的来历。

    见字如见人,老人的字就雄浑大气,巍巍如高山临溪,挺拔如绝壁崖柏,见之滋院华润,却又处处隐有棱角,恰如挂冠几十年的老人,内心仍旧坚如磐石。而掌中这一个字,亦如其人,是他最小弟子的样子。

    只是这一字,来的不尽如人意。

    想了很久,老人喟然若失,将白纸凑近灯火,焚烧殆尽。

    表面温顺的老人,哪里是温和鸽派?简直是一只磨平尖喙,拔掉利爪,却有凌云之志的老雄鹰。虽然老了,仍然不甘抱守窠臼般的长眠,伺机而动,准备迎接人生中最为凛冽的狂风。

    这一日,雄鹰都是畏惧的,摇摇欲坠。

    老人也不例外。可在老鹰心中,怕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法门或逃避的借口。他更喜欢搏击长空,靠着一口浩然气翱翔风雨,与高高在上的俯瞰之人,真刀真枪的争一争是非对错。

    虽然他知道,就算天下道理都站在自己身后,羽翼般的保护自己,也不可能改变那位的意向,更不可能让他,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退让。但老人就是要争一争,一定要证明当年自己的挂冠而去,殊真无错。

    脚下的起伏宫銮,身后的万里江山,大楚的无数臣民,都要听上一听。

    老人憋了二十多年的,一口抑郁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