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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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蠢蠢欲动

    方文位置很高,当殿之上的年轻人中,除却楚平婴左手边闷不吭声、老神在在的东宫太子楚承,以及刚刚落座的毛头小子楚勉,他是当之无愧的高座,序列靠前,尚在几位老臣之上。

    进门先喊人,入庙先拜佛。有这规矩不假,他是地主,但眼下并非谈论听潮阁所属的时候,按理周章,天下都是上面那位的,还差小小一方楼阁?

    自然不会!

    那这帮老不死,自然也无需在意,男人上座,他们当紧跟其后,彰显仪表。糊涂兄不至糊涂至此,硬是愣愣杵在那,一动不动,眼帘低垂,任一帮老者谈天说地,岿然自持。

    像掉进石块里的金子那样扎眼。

    偏偏这番诡谲光景,无人觉有不妥,言笑晏晏,大肆快然。

    方敬亭自饮自酌,眼角再次瞥向孤自地青年。却见后者正如他一般,看着另一人,是一位从门前而过,端着一尊榆木菩萨盘莲而坐、诵念经文佛龛的半百老妪。衣衫朴素,青灰为主,和佛龛同看,有行善乐施的女菩萨意味。

    尤其青灰衣衫,让她看起来像是尼姑庵里的尼姑。

    当啷!

    半百女菩萨看的痴了,佛龛摔在地上,榆木菩萨飞离莲花台,磕在青石板上。女菩萨大惊,忙手忙脚收拾整顿,匆匆打殿门行过。

    声音不大,殿门又半开半闭,无人瞧见这一幕。

    方敬亭皱着眉,这档口老妪匆匆退回,遮住门外一抹光亮。他又望去,先前一般,老妪怀抱佛龛,老眼闪烁着与老迈年岁不相符的惊诧,直直盯着青年。再度离开时,已然泪光盈盈。

    这位半百女菩萨,方敬亭有隐约印象,似是陪同诸位夫人中的某一位,同来惊鸿苑的,被安排在听潮阁偏殿。究竟是哪一位家中的,记不得了。他虽明睿,却也不至于把诸家主母身旁侍奉的丫鬟也明辨清晰。

    而那怀抱的佛龛,诸多主母中,求佛问道也不在少数,做不得数。

    林枫偏过头,容色怔忪,想不透老妪为何驻足。眼泪沁出时,她盯着的分明是自己,情难自已,可自己从未见过她。

    认错人了?

    不该,她看了自己两回,不该认错!

    林枫抬起头,本能地用余光瞥向上方那几位,察言观色。冷不丁与某位眼神相撞,正是糊涂兄。他冲后者点点头,后者回以一笑,继而不约而同,两人同时望向门外,先前老妪驻足之处。

    殿中气氛哄然,君臣之间不知谈及何处,兴致昂扬。每每此刻,青年总要迎来几道目光,这回亦然。老家伙们一顿,顺着他的眼光看向门外,柳条抽枝、绿意盎然、白波粼粼。

    收回心神,又是一阵大笑,老家伙们推搡着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没人注意到,众多难以察觉、锐利内敛的眼光中,藏有一道浅水般清澈见底的瞳光,密布悔意,怯怯弱弱看着这方,又怯怯缩了回去。

    楚勉看到了那位女菩萨,看到她眼眶氤氲,和怀里掉落磕落又被捡起的佛龛。比之林枫方文,他更加不懂是何意味,甚至并未注意到异于平素的不同。

    他只感觉失去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捶胸顿足。

    要是太子楚承或魏王楚成治,闻青年‘隆中对’般的洞中言,振聋发聩,纵使父皇下定决心,也敢触一触霉头,叫林枫认下这桩人情。

    惹得龙颜大怒就更为畅快了,龙怒之盛,则恩情之重,多少高士奇才因几滴眼泪、几句肺腑之言,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他想,可自己到底不是他们,也非那一类人,似乎生而为人的方式就不同,不为雄才大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仅为新皇登基那一日,坐吃等死,像个废物。

    可废物也有自尊和理想,也想活下去。他也暗地想过、梦中见过,坐上帝位地位的情景。是有些白日做梦,大逆不道的,在晋王殿下心里,另有一番光景。

    他也知帝王之家,父慈子孝太奢望,他不敢求。甚至不敢祈望像父皇那般,大权在握,帝临天下。只觉得能管上事儿,几句‘君无戏言’有人肯定肯做,奉行不辍,就谢天谢地了。

    和寻常人家的孩子白日做梦一样,晋王殿下并无不同。没想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天下生来就是一派歌舞升平地繁荣盛况,自己要做的,闲暇时批批奏折,湖上泛舟,夏来避暑冬来避寒,慢慢悠悠,选两位自己看得上,也看得上自己的妃子,传宗接代,对得起祖宗。

    最重要、也是他最想的,还是给那些胸有大志或胸无大志的兄弟姐妹们一个安身之处。甭管能不能和睦相处,总归脸上和和气气,面带笑容。见到自己,喊一声参见陛下,在自己身后半步,与自己谈谈往事,说说干过的昏聩混账,年少轻狂。偶有天灾人祸,似冬日雪灾一般,亦是该拨款拨款、该调粮调粮,无风无浪,日子就这样安稳静好,挺好的。

    就这么个愿望,实现的话,谁做皇帝好像不那么紧要了。自己落后半步,似乎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难以接受。

    无伤大雅。

    愿望之所以称之为愿望,大抵正因其美好到可望不可及。之于少年,希冀几近于无。像一个鸟笼,困笼鸷鸟如何左撞右碰,笼墙固若金汤,纹丝不动。

    尤其当众人一个个摇头苦叹,温声委婉劝慰时,更为鸟笼蒙上黑幕布,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时间久了,鸟儿就习惯了、认命了,黑没什么不好,至少眼下还是一只鸟,有一间笼子。

    可楚勉到底不是为食亡命的鸟儿,是活生生的、身份尊贵的晋王殿下,陛下嫡子。那层黑幕布陡然被人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瞧见一丝光亮,他又记起外面的光景。

    裂口是那么小,光斑那样的细弱,比不得笼子里一盏微弱烛光来的敞亮。但这不是烛光,迥然不同,整个鸟笼都会为它抖一抖,断掉两根竹条。

    少年安寂平缓的心境,死灰复燃,蠢蠢欲动,是溺水者抓住的救命稻草。无济于事,却也不得不用力攥住。

    而这些,都因那个目光向外,无声无息与父皇同为焦点的青年。

    楚勉咬住嘴唇,骨节捏的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