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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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见微知著

    气氛紧张如紧绷弓弦的山脚下,汉子与少女被青年一言,惊得满面呆滞。

    “怎么,威慑帝王的秦将军,连我这小小文士也不敢见?”秦庆安躲在石后,并无动静,林枫只得再度出声。

    无人应答,一泓雪亮刀光映在青年身上。

    秦庆安以刀身为镜,观察敌情。

    林枫大笑,“善假于物,将军出人远矣。”

    又愣了一会,耳畔出现哒哒马蹄,很远,急如骤雨。不至片刻,马蹄飞快接近,越来越大,轰若雷鸣。

    几人脑际冲出援军二字,喜于形色。

    石后,男人一张老脸凝重如一块寒铁,攥住刀柄的手掌,猛地又增加几分力道。

    大军一至,便真是一点机会也没了。眼下情势,又有几分机会?以那汉子的准头,甫一露面,飞矢落空的可能,比从这射中另一山头蚊子腿低不到哪里去。

    无力回天!

    男人冷哼,一边闪出身形一边道:“兵者诡道,小小年纪,火候不到,也敢贻笑大方.....”

    咣啷!

    声音一响,男人殷红嘴唇都是颤了一瞬,余下之言生生吞进腹中。

    目力所及,青年将壮汉手中硬弓抢夺而下,扔到自己脚边。男人吸了口气,未见箭矢,心下暗自点头。弃弓不弃箭,二者一分,对双方均无用处。明智,在用这种方式获取信任的同时,亦护得自身安稳。

    亦说明青年对壮汉亦信心十足,悍然出手,真当较量,未必败给自己。

    “试探?”男人嘴唇一咧,略有狰狞。

    青年缓缓摇头,“非也,真心实意。诚意将军瞧见了,你可以硬着头皮动手杀我,可要想清楚,这一动手,再无缓和的余地。撕破脸皮,老子也管不着你有什么宏图伟略,谁死谁活,今个倒要分出来!”

    陈忠拳头捏的咯咯作响。

    对于被绑之事,青年怨气未歇,又是攥攥拳头:“我让一步,摈弃前嫌,你姓秦的也持身自重,好歹给自己留点脸!这不是一个时辰前了,你什么处境心里有点数,别老让老子告诉你,没那个闲心!”

    不知是何滋味,久经风雨的男人嘴里苦涩涩的,不好受。

    被人指着鼻子骂,不留情面,偏偏还只能听着,一点办法也无。尤其青年所言‘宏图伟略’,更是狠狠抓住他的心窝子,脚下一步也迈不开。

    “没有硬弓,你们拦不住本将!”秦庆安捡起硬弓,短刀一划,砰,弓弦断裂。

    “三千甲骑,纵抓不住你,亦能死死将你锁在山中。只须费些时日,缓缓缩小封锁,你无处可逃。”青年信誓旦旦,“将军高明,应当明白我有这个本事。”

    男人点头。

    男人心中门清,哪怕退一万步,三千甲骑亦足以死守山峦。他不动敌不动,活活耗死他。而只要他一动,面前青年的聪明才智,断不会无所察觉。

    转眼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你想说什么?”

    “想与你说说,你与大楚朝的恩怨。将军胸怀大义,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原也不该被我指摘,只你所作所为,虽有所苦衷,乃至牺牲己身,可这手段上,太过不妥!我少不得要教训一二!”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男人虎躯不动,心际已掀起滔天巨浪!他突然举得自己成了一汪水,一个浅浅的水洼,青年只一眼,能把他看个透彻,水底几颗石子都一清二楚。

    很慌,男人记不清多久没有这般感觉,端得骇人。像有什么他揉成一团,捏住一样,动弹不得,喘气都做不到。

    他想到了楚平婴和父亲秦苍然,出征前,他们那笑眯眯的神情,梦魇一样萦绕不绝,让人坐卧不安。

    何其相似,此刻的青年与那两人,何其相似!

    “你如何得知?”男人缓缓闭上眼睛,脸色灰暗。

    “细节!”

    青年道:“世上没有绝对地天衣无缝,有些东西世人发觉不了,我却可以。比如你自称‘耶律某人’,日有所思、夜夜梦呓,走出山洞,四望原野,如何也抑制不住的心绞痛。”

    “楚朝的习惯没能改掉,源于内心对这个国度的认同,见微知著,打心眼里,你渴望这片土地。以至于回望故土,你会心痛,有家不能回,怀情未发,离家叛国,孤苦一人。”

    流着血的伤口,再怎么隐藏,纵使面无表情,也抑制不知血腥的扩散。

    青年心说,旋而接着道:“天朝上将,民族英雄,注定背上万古骂名。像蜗牛背上的壳,重愈千斤,却是你唯一的精神支柱,没了这份负担,你一刻也撑不住!有趣的是,壳是你自己背上的,天子没逼你,你父亲没逼你,他们乃至天下人一无所知,竟都在你掌控之中。秦将军好手段,小子拜服!”

    最后一句,男人听出不加掩饰的讥讽与敬重。

    是正是恶,青年作不出评定。其实何止青年,男人自己亦早已不知,日行月移,早年刻进骨子里的烙印,在时间中越发黯淡无光、模糊不清了。时至今日,是对是错,所行是何意义,能否达成所愿,他早不知了,只凭一股执念苦熬。

    奔袭京城,是最后挣扎,溺水者的稻草。

    目标非天子楚平婴,而是天家子嗣。染上天家的血,辽国才再无质疑之由,放下戒心,令其执掌雄兵,抗拒天朝。

    届时只须振臂高呼,天朝可恒兵北上,过函谷沙州,尖刀切豆腐一样长驱直入腹地。天下大势,可由此而定鼎,再无更易!

    此乃旷世之功!

    叛逃日起,秘密便在他心里种下了。十余年如一日,种子死了一般,从无启口。却在山野之间随手擒拿的文弱书生,将其翻出,捅了个窟窿。

    叹了口气,秦庆安摇摇欲坠,舔舔血色嘴唇沙哑道:“一再高估阁下,到头来还是小觑了。本将曾任太子少师,与东宫殿下素有交集。”

    言到此处,想此言有些大逆不道,本欲闭口。震惊涌出咽喉,不吐不快,再想自身身份,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太子人中龙凤,朝野青睐,比之阁下,酒囊饭袋也!”

    青年缓缓摇头,不作答。他没有言尽。思忖如此之深,布局如此之广,明处暗处伏线千里,横跨十余年,这桩葬送伟人地惊天轶事,莫说仅凭细节便推敲认定,便是证据确凿,也有人不愿相信。

    林枫敢轻言断定,更重要的是男人仁慈,及楚辽情势。几十余年来,楚积威深重,远非辽能匹敌。只在近年,隐有抬头的趋势,敢犯边抢险。

    秦庆安不是蠢货,懂得审时度势,更生来便是楚朝人,秦师之子,备受关注。不借大势,己身之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亦无需赘述。

    这么一个前途光明、形势大好的聪明人,半路叛逃了。像扔掉一座金山,一头扎进柴火堆里,拔不出来。到头来,辽不得重用,楚杀之后快,几无立锥之地。

    一番行为,叫人寻不出任何希望,满头疑惑。

    林枫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如飞将军李广之孙李陵一般,假降于敌,伺机而动。

    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

    千年后的魂魄,这些并不难猜。如此一来,一切都说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