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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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一正一邪

    是夜,万籁寂静,苏侗在阴暗潮湿的州学房舍中执笔。他面前铺开一规整册子,方正有序,极尽规则。册面黄灿灿,烛火照耀其上,竟有庄严辉煌之感。

    但凡有人在旁,皆能呼之欲出----奏折!

    似乎写到尾声,老者放下笔,仔仔细细端详,再三确认无误,不会被有心人翻出老黄历,措辞、或寓意用典亦无不当,不会成为攻讦凭据。老人这才将车夫喊进来,交于其手。

    车夫不言,转身而去,捧着奏折地手心沁出冷汗。

    不出一月,奏折将出现在陛下枕边。

    奏折中陈说何事,郑州功过如何,天知地知,老人与陛下知。

    半个时辰,车夫去而复返,奏折不知去向。

    “送出去了。”

    “嗯,陈老头一行,怎么去的?”

    “水路。”

    苏侗咧开老嘴,嘿嘿笑了:“陈老头是个聪明人,这回要栽蹄子喽!哈哈,走水路,抱着早去早回的想法吧?可惜,这一去祸福难料。”

    京城情势,苏侗要比陈老清晰得多。征书措辞凌厉,绝非是陛下请其入京,当面劝慰。天子心术,凡夫俗子岂能体会?他苏侗也不过知晓个大概,只这大概,就注定陈老头无法置身事外了。

    征书征召,无一漏网!否则那百官鲜血融出的缺口,如何填补?

    车夫怔怔神,犹豫一番还是问道:“老爷对陈老先生,似乎...颇有....”

    言尽于此,车夫沉默了。

    老人声容不变,怅然若失。窗外一片漆黑,月光竟也没有,“老夫是羡慕啊!培公和平川的晚辈,是人中龙凤,今日得知林小子胸有沟壑,远非你我所料。这十余年前的老东西,气运全被他占了。”

    “老小子上辈子铺了多少桥、修了多少路,攒下这份功德福气!”

    老人唏嘘。

    车夫哭笑不得。

    “罢了罢了,总归要回来的。陈老头声望深重,担子不会小,往后他陈氏一门无人问津,老朽说不得要照拂一二,跑不掉。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术业有专攻,教不得诗书礼易,教岐黄也无不可!”

    老人魔怔了。

    车夫见他收徒之念越发深重,不知好坏,话到嘴边也吐不出了。

    一片静默中,一主一仆二人并未想到,这一去,那淤积症结的徒弟,竟是再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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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船的旅程异常枯燥,尤其是眼下,毫无娱乐设施的年代。无聊似乎只伴随林枫,老者修身养性,寡淡无趣也自得其乐。看看天空江水,往往沿岸,自有一番风味。

    这些林枫也看得出,却无法如老人一样,沉浸其中。他至多的耐性,也仅限埋头在一堆数据中,好歹有事可做。

    于是他串左访右,成了最不受待见的人。张炜萧悔与崔卢二人,尚能放下书,强颜与他说笑一番,当然,多的还是问他心中所想,有无新颖之论,应考会试。林枫自是没有的。

    徐素倒好,慵懒靠在木门上,只问‘何事?’答‘无事’,砰,门便关上了。他对科举一点心思也不肯下,却接到家书,非考不可。这亦是他的心病。

    到头来,能与他打趣的只有陈忠。叫张礼闹怕了,他非跟来不可。左右拗不过,也就由着他。他也闲不下,帮行船汉子掌舵去了。

    这一日,陈老早早摆上棋盘,将林枫叫了过来。

    “你小子上蹿下跳,欢实过头了。”老人本着脸。

    “哪有,”林枫叫起了撞天屈,旋即心虚的笑了,“归根结底,弟子还是年少,耐不住性子。”

    老人指着他,“你呀....落子吧!”

    没有说话,林枫夹起一子,看看棋盘,轻轻放下。

    打谱下棋,林枫儿时学过些,臭棋篓子一个。当初还研究过手筋古谱和死活,混忘了。只有起手布局和收官,还记得些。

    只是想以微末道行胜过老人,却是不能。

    面无表情,老人也落一子。一老一小便在江山清风中,无声对弈。

    啪啪十几手后,老人面露疑惑,待到二十余手,老人眉头皱的更深。

    “没见过你小子下棋,你这棋艺,跟谁学的?”

    “呃.....”倒让林枫不好回答,总不方便说前世学的吧,“看棋谱瞎琢磨的。”

    “这样啊。”默默说了一句,老人不再言语。两人一人一手,半个时辰后,黑子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仅有的一小片围在中央,瑟瑟发抖。

    林枫很识趣儿同投子认负,开始捡棋子。

    “你琢磨了开局,没琢磨杀法。虎头豹尾猪肚皮,说的就是你!”老人略一沉吟,便也随着收拾。林枫并不应声,老人便又接着道:“棋如其人,棋乃君子之学,你小子太诡谲,奇兵猛进,防不胜防。”

    “这块......”老人指着还未被捡起的一块棋子,“死缠烂打,不择手段,尤为可耻!”旋即老人又指另一块,“光明正大,尚可!”

    最后手指才在棋子全不见的中央绕了绕,“这块活,左右借力,非是正道,亦非小人之行!”

    老人给一字,邪!

    这世道下棋,讲究个点到为止,光明正大。熟人见博弈更是如此,死缠烂打有失风度的手段,不会滥用。输了便输了,相比之下,坦然相受自有一番气魄。

    只不过下棋之于林枫,没哪许多条条框框。动脑便是动脑,脑力博弈,挣个胜负输赢便是了,莫不是两军对垒,还讲究个君子之风?

    笑话!

    “师父又要教训我喽!”林枫呵呵笑道,惹得老人也哈哈大笑。

    “你这混账,素日里的稳重被你吃了不成,面目如此轻佻!”

    林枫反驳道:“您可冤枉我了,弟子见了生人,还是很严谨的。”

    “你呀!”

    老人气的说不出话。这正是他担心的地方,君子当言行如一,心怀坦荡,爱徒奇诡成这般模样,他也跟着忧心。

    只是从那股子‘邪’里头,还透着几分‘正’,尤为让老人欣慰。

    一正一邪,正的是心,邪的是神。少年的精气神,像船下滔滔江水,奔流之意自不待言。可这江水流向,让人不安。同根同源,背道而驰,这是何道理?

    活了一辈子,没见过这种人。

    老人端坐,示意再来。

    想了想,林枫再度落子。局势一变,截然不同了。

    老人眼光大亮,只觉从未见过的新颖奇貌。

    “师父且来试一试,这定式如何?”

    老人斟酌损益,却还不忘告诫,“君子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