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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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同行

    夏屿青不顾身后沈攸白怨毒的目光,径直走到夏恒川身边,夏恒川躺在约半人高的坑里,差不多已经失去了意识。夏屿青跳下坑去,神情淡漠,垂着手看着夏恒川残破的身躯。

    夏屿青用脚踢了踢,夏恒川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只是半睁着眼。夏屿青低下头,轻声说了一句话,夏恒川微微睁大了眼,嘴唇蠕动了一下。

    夏屿青伸出右手来,猛地在他心口一按,夏恒川心脏骤烈一跳,睁大了眼,他身体向上一弹,又屋里地马上垂落下去。

    夏屿青手心停在他的胸口,有什么东西在他的手心里发出诡异的紫黑色光,紫黑色的光忽明忽暗,忽远忽近,仿佛一团糅杂的线一般跳出夏恒川的心口,在空中划出一道可见的痕迹,瞬息之间又跳了回去。夏恒川背后忽然有一团凌乱的黑气扰动,甚至将他的身体拖得离地面高了寸许,夏屿青盯着脚下的夏恒川。

    那一片凌乱的光线忽然显现了修罗状,只有一瞬间便消散了。除了夏屿青,谁都没有看到坑中这一幕。

    远处向禹州而去的禹州鹤有所感应,转身看了一眼那一处,回头的一刹那,她虽然什么都没有看到,但面具下,她呆了呆,喃喃道:“杀星。”

    禹州鹤抿起嘴,向着禹州的方向加快了步伐。

    在这一道黑紫气流窜过之后,夏恒川衣襟瞬间如被气灌冲,炸裂开来,他嘴里开始大口大口涌出鲜血,脸色死灰,半阖着眼,似乎连身上最后的一丝生气都要耗尽了,即将要一步迈进鬼门关。夏屿青迅速出手封闭了夏恒川身上的窍穴,夏恒川身上口中鲜血渐止,呼吸极为微弱,但逐渐平静下来。

    夏屿青把夏恒川背起来,跳出了这半人高的深坑,轻声说道:“还你这么多年做我兄长的情。”

    夏岭见两人出来,深叹了口气,出声道:“回家吧。”

    夏屿青蹲下身来,让夏屿青把夏恒川放在背上。林途寒抱臂,一斜嘴角,神情颇为玩味,等他们走出一阵之后,才跟在他们之后。

    沈攸白强撑着站起来,茫然跟了两步,被林途寒用眼神逼止了。

    她说不清心里是何种绝望,是因为怕他们二十年的计划毁于一旦,还是怕其他?她知道夏恒川应该是没事的,她看到林途寒一动不动,就应该知道他没事,但她的心不这么想。

    沈攸白转身颓然而行,她回了一次头,看到夏恒川趴在夏岭的背上,毫无生气,面无人色。再回一次头,已只能看到他们的衣角,第三次回头,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西边昏黄的落日,那片落日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影子。

    禹州鹤会救他吧?

    扬州城中,旧人虽已凋敝,物却已返新。恰逢春初,城中繁花似锦,不少踏春远游之人成群结伴在郊野。花笺带着小书童在城中游逛半日,几乎吃遍城中美食,花笺见路边小摊贩卖的风筝各式各色,漂亮可喜,又买了一只风筝挂在书童手腕上,说要明天带他去放风筝。

    小书童脸一红,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也不是那喜欢放风筝的姑娘,但见花笺这么高兴,也不好意思出言说不去。

    沈攸白白衣带泥夹杂在人群中走来,她虽头戴着帷帽,但身段标致,常人一见便知是个美人,路边有不少人好心询问,沈攸白失魂落魄一般,一句话不肯说,只是一直摇头,遇上一些浪荡登徒子出言调戏,她也只是默默走开,再无以前的狠厉。

    花笺牵着书童,在走回客栈的路上看到沈攸白满身落魄,脸色大变,急忙拉着小书童跑过去,焦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沈攸白向前倾了一下,伏在花笺的肩膀上,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说道:“饿了,我想吃东西,太饿了。”

    客栈内于书生正端坐着饮茶,洪鱼蕉饮酒,两人皆是一杯复一杯。

    沈攸白拖着脚步坐在他们身边时,洪鱼蕉眉头一跳,抬了抬屁股,急忙问道:“丫头,你怎么这副模样,他们俩不会都死了吧?”

    客栈当中其他人洪鱼蕉这声音洪亮的一句话,瞬间转头看着说话的洪鱼蕉,又见两个美人站在一旁,一时之间心头痒,挪不开眼睛。

    花笺使劲摁下洪鱼蕉,瞪了他一眼,给他使了个眼色,接着又扶着沈攸白坐下,她对周围的看客一笑,施了个礼,说道:“我丈夫嗓门大了一些,惊扰了各位,实在对不住,他是在说我们家养的两只鸽子呢。”

    周围一些人还不肯收起目光,在这边鬼鬼祟祟地窥视,洪鱼蕉牛眼一瞪,登时大怒,提起枪来用力插在地上,地上一阵,众人还以为遭了地龙翻身,只见洪鱼蕉枪下崩出碎石无数,原本还有些嚣张的人急忙转头,有些人还怕遭殃,提早结了钱到楼上去了。

    平日里,若是花笺把两人比喻成鸟禽,沈攸白必然发怒,洪鱼蕉肯定会哈哈大笑,说林途寒是禽兽。这时候谁都顾不上。

    沈攸白无力地趴在桌子上,于书生给她倒了一杯茶,面色慈祥地看着她,沈攸白缓缓伸出手握着这一杯茶,什么都没说。

    小书童心思玲珑,他跑到于书生身边踮脚问了两句话,于书生点了点头,他就去伶俐地去点了几样菜,又到附近的药铺子里买了几样药膏回来。

    小书童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把药膏放在沈攸白手边,沈攸白终于撑着坐起来把那杯凉茶一饮而尽。

    她声音沙哑地说道:“夏恒川快要死了,夏岭带他回铃吾去了,林途寒也跟过去。”

    她捂住了眼,又趴在桌子上。

    洪鱼蕉哀声叹气一阵,他嘴笨,想不出什么好话来安慰她,最终只说出一句:“这不是还没死,就死不了......那小子命大着呢。”

    花笺一直给小书童使眼色,小书童憋得脸色通红,终于背出一句:“天降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于书生看了小书童一眼,小书童心所感,急忙小声说出来:“这就是我们家少爷所说的大劫了,以后就是否极泰来了。”

    沈攸白抬起迷蒙的泪眼,扁着嘴哭道:“我知道他死不了,我......我太没用了。”

    花笺听到这句话,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她看惯了沈攸白的冷漠,知道她作风雷厉,几乎忘了她其实也只有十几岁而已。以往她还不到十岁的时候,总是要幻想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戴着朱钗,再想一些,也只是在庭院中扑扑蝴蝶,偷偷读些被自己爹列为禁书的才情小说,想想自己将来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同样的十几岁,她实在背负了太多。

    花笺笑吟吟,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这件事好歹是你亲眼看着过去的,往后就没什么大灾劫了,不是挺好?”

    洪鱼蕉反倒咧嘴笑道:“死不了就行,留得青山在,你还怕啥?”

    洪鱼蕉一皱眉道:“话说回来,今天来的那个年轻人是夏恒川的什么人?”

    “夏恒川的弟弟。”

    洪鱼蕉赞赏道:“驾马车离开的时候,见那边剑气磅礴,此子不凡。”

    沈攸白倔强地咬着唇,把手中的空杯子向洪鱼蕉扔过去,洪鱼蕉一把接在手里,不气恼她借自己撒气,对花笺说道:“带闺女到楼上去歇会,你看她都哭得没劲了,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花笺扶起沈攸白,向楼上走去,沈攸白原本坐着不肯动,小书童背着手,老气横秋又说了一句:“少爷说,夏公子没事。”

    沈攸白终于还是站起来,踩着一地的碎影子上了楼,尽管是三月春暖,沈攸白却觉得被一阵寒笼罩,钻进被子里紧紧闭着眼,想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梦。

    扬州城的黑夜彻头彻尾地到来,这里也没有什么不禁夜的繁华,黑暗一来,几乎整座城就懒散地睡去,黑夜里零落着几盏灯笼,打更的更夫亮着一点,拉长的声音像是睡去了。

    沈攸白在楼上熟睡,花笺在屋中焚起一炉淡雅的香,她刚把香炉中的灰清了清,听到门外有人敲门。

    花笺打开一条门缝,于书生站在三步之外,向着花笺作揖,小书童从于书生的身边探头:“少爷说,他要跟沈姐姐去。”

    花笺柔声一笑,怜爱地矮身捏捏他的脸:“你呢?”

    小书童往后一躲:“少爷去哪,我也去哪。”

    花笺笑道:“我可替她做不了主,不过我可得问问,素不相识地,我们凭什么就要收留你们啊?”

    小书童抬头看看少爷,说道:“少爷说我在北边走,只能走一条死路,他让我往南边走康庄道。”

    花笺笑眯眯地:“你少爷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于书生对着花笺背后点了点头,花笺不知什么时候沈攸白已经悄悄站在自己身后,一转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道:“吓死我了!”

    沈攸白声音沙哑,说道:“南边的路也不好走,要走,可是想好了?”

    于书生袖中抖出一张纸条,劳小书童递了过去,沈攸白迟疑一下,伸手接了过去。只见纸条上写着“死而后生”四个字。

    小书童犹犹豫豫,靠在书生身边,说道:“少爷说,他已经没有牵挂了。”

    沈攸白神色中带着感激,她勉强一笑,后退一步,低首敛眉向着于书生行了一个旧时的宫礼。

    于书生远远对沈攸白作揖之后,带着小书童转身离去。

    小书生刚要抬脚,看到门缝当中的沈攸白摇摇欲坠,叫了一声,花笺疾步上来扶她到床边坐下,对书童笑了下,无声说道“没事”,扶着沈攸白回去坐下了。

    花笺给沈攸白披了一件披风,又去焚起了安神香,沈攸白如收敛了利爪的豹子,她看了看忙碌的花笺。

    花笺似有察觉,抬头温柔一笑:“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我保证今天听完了就忘。”

    “......我偷偷在他身边跟了十年,每年都有人想要在他身上下手,有时候被我拦下,有时候被他身边的侍卫小六拦下,有时候被夏岭暗中击退,有时候我们都没能察觉,他就要受苦,有一次他从二楼摔下来,昏睡了大半个月,我很怕他会成了一个傻子。还有一回,夏恒川跟段辛辰切磋,被段辛辰不小心伤到了......我不是怕他太重情......只是......”

    沈攸白硬生生止住。

    半晌才说道:“他怎么能对夏屿青这么好。”

    花笺喃喃道:“姑娘是心疼他呢。”

    沈攸白仰起脸,推开了窗户,暖而微凉的春风吹进来,她神色复杂,再不发一言,整个人像是渐渐没入了黑夜之中。

    如果他将来要毁掉这一切?如果必定有兵戈相向的一天,他会如何选?

    几个人在扬州城内多呆了几日,洪鱼蕉日日盯着酒旗招子,立誓要尝遍城中的好酒,花笺则带着小书童跟在洪鱼蕉身后,洪鱼蕉坐在酒家里喝酒,他们就到附近的景点去好好游玩一番。

    沈攸白没事就去于书生房间里坐着,书生面色枯槁,一身灰衣,静坐时就如同一块枯木。没有书童在,沈攸白跟他说话不方便,她要书生写,书生又不肯写,大部分时间只是闭目养神,或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除了一身读书人的衣衫之外,真没见他读过多少书。

    沈攸白歪着头,摘去一朵飘在眼前的飞絮。

    书生鼻尖一痒,睁开了眼,看了一眼沈攸白。

    家乡里那个女子,就是这飞絮一样柔软的女子,她跟别人不一样,其他人嫌飞絮飘到眼前鼻痒且碍目,她偏偏喜欢追在后面,就见她脚前飞絮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旋儿。

    沈攸白见他一睁眼又失神,笑道:“先生睡醒了?”

    书生以手蘸茶水在桌子上写道:“不多出去逛逛?虽今非昔比,但仍值得一看。”

    沈攸白摇摇头,又懒洋洋趴着,从棋盘上捏着一颗黑子轻轻敲打桌面。

    楼下有一队锦衣华服的少男少女结伴而过,欢腾了一阵子。

    书生过了一会,又写道:“年轻人不该这么暮气沉沉。”

    沈攸白一弯嘴角,道:“先生或许应该夸我一句少年老成。”

    书生淡笑着摇了摇头,沈攸白手中棋子轻轻敲打,渐渐地在她耳中独成了一段很古旧的调子,旖旎而深情,她敲打两遍之后,书生拊掌,而后以手轻轻拍打掌心,跟了上来。

    沈攸白眸色蓦然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先生还是不肯给个答复?”

    于书生停了停,蘸着茶水写道:“话已说过,切莫伤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