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万象
字体: 16 + -

第51章 当头一刀

    楼下有灯火绵延开来,夏恒川自十岁之后,生平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这么久。夜半春雨停了以后,夏恒川睡不着,独自拿了一壶酒翻上屋顶,吹了会半冷不热的风。沈攸白也跟上了来,给他带了一壶酒,一见他手里已经有了,笑笑放在了一边,往他身边靠了靠,坐在他身的身侧。

    夏恒川把身上的披风扯下来,扔在沈攸白的身上。沈攸白鼓着脸偷偷笑了笑,默默紧了披风,夏恒川在屋顶上翘起二郎腿,向着没多少等亮着的小山镇之下。

    虽已入了春,到了下半夜,风还是冷了起来,沈攸白缩了缩,夏恒川坐到她的上风向去给她挡住了风。

    “怕我跑?”夏恒川笑道,“我不跑,我人身地不熟地,能跑到哪去。”

    沈攸白侧身看着他:“不怕。”

    “不怕就回去睡吧,跟我一个男人拼熬夜,小心早早熬成了黄脸婆,到最后嫁不出去了,你可别来怨我。”

    沈攸白又有些娇羞地笑道:“我不怕。”

    身边有美人虽是一件乐事,但每每想到这没人是来监视他的,夏恒川除了苦笑再无他想

    “算了算了,我回去睡,你也早早休息。”夏恒川拎着这壶酒跳下了屋顶,他如今已能握着这天地之间隐隐的气象,优哉游哉地落下。

    沈攸白轻巧跟在他身后,如一只飘摇的风筝,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夏恒川心道,怪不得能做暗卫,他以往的那种境界,若是被这样的人给跟踪了,根本察觉不到。

    夏恒川一边想着,一边信步往客栈走,在他抬脚要跨国客栈的门槛之前,沈攸白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夏恒川停下脚步。

    沈攸白轻声道:“公子不要生气。”

    夏恒川见惯了她的巧笑嫣然和比巧笑更真实的狠心,这时候听到这句话,并不放在心上,笑了笑作罢。

    沈攸白还不肯松手。

    夏恒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问道:“我生气就有用?”

    她倒是诚实,答道:“没有。”

    夏恒川一口老血堵在心里,张了张嘴想说话,最终没好意思飙脏字。沈攸白松开他的袖子,夏恒川甩手道:“你回去睡吧,我再吹会风。我师父今夜就能跟我们会合,我在这等他。”

    夏恒川四处看了看,见一棵老树之下有一两石凳,夏恒川盘起腿坐在一棵老树下面,吐纳运气,过了一会,又琢磨了一下洪鱼蕉所教的符道,手中画五行符咒,符咒在他手中不断交替更迭,两两更迭交替的瞬间,两行生新气象。

    沈攸白走后大约一个时辰,夜色中,有一人挎刀骑马而来。

    林途寒看到坐在树下的夏恒川,拍了拍马背,勒停了马,嗒嗒的马蹄声原本在长街脆响,蓦然停了,夏恒川顿时心生警觉,他睁眼看到林途寒。林途寒勒马回身,走向远处,走了约一里地,在远处的一大片空地之上,林途寒下马抽刀,静等夏恒川赶来。

    夏恒川从树下站起来,长吐一口气,御风而行,落在林途寒身前十丈之外,对着夜色里的林途寒抱抱拳。

    夏恒川张了张嘴,无声道:请教了。

    林途寒没给他说完这句话的机会,扬刀上前,刀上隐约滚动惊雷之势,林途寒长刀不对夏恒川而来,而是左右各一刀,横向开合。

    夏恒川瞬间感觉身侧气息一滞碍,仿佛被人捏住了脖颈,原本在体内流转不惜的气息停滞刹那。

    第三刀才是向着夏恒川而来,林途寒拖刀奔走,刀尖拖曳与地相接之处,划出道道纤细雷光,不断在地上爆裂开来。林途寒脚步之后,刀尖之下,留下一道笔直的沟壑,沟壑细只有一线,这一线光滑平整,不像是禹州鹤那样的一剑看去似是不可控制的暴怒一剑。

    这一道深沟精确到了极点,让夏恒川诧异之下更觉得恐怖万分,心里顿时生出夺路而逃的念头。

    在他看来,林途寒的武功属霸道又阴寒的一路,他能在霸道之外,将气息与刀的结合控制到这样的地步,实在太可怕了。

    夏恒川稳了稳心神,面对林途寒越来越快的身姿,不敢托大,抽剑剑直接出鞘,剑尖在地上一点,弯出半个圆月的弧度,夏恒川借力弹跳到了半空之中,又顺着风势而起,极大减缓了自己的落地时间。

    夏恒川猜测,林途寒只有一刀,繁复过后,就是这极简的一刀了。

    但林途寒竟向空中的夏恒川接连猛挥九刀,天上霎时炸开一道道青蓝色的虹光,虹光在半空之中逐渐散开,天上仿佛一道道烂漫轻薄的绸带,只有深处九刀之中的夏恒川知道其中艰险,他运动全身气劲,勉力接下了一刀,这一刀气之上的罡风把夏恒川在半空之中掀翻,让他滚了一圈,夏恒川在树上一踏,才不至于狼狈落下去,被第三刀刁钻的低空刀气击中。

    夏恒川一踏步一翻身之间,尝试去牵引刀气,学女仙人镜花水月一招,将林途寒的杀势还回去。只不过刚一出手碰到那道刀气,哪怕有真气护身,夏恒川也被割破半个手掌,鲜血淋漓。

    这九刀的余劲还没有散去,夏恒川在这刀气芒华之中,感到一股彻底的寒冷,夏恒川在半空当中僵了僵,急忙运动真气游走血脉,缓过身上这股冷劲。

    等天边这几道绚烂的冷青色虹光散去之后,夏恒川双手握剑,一剑学林途寒惊龙之势,只一道细细的剑气轰然砸下,林途寒挥刀斩去,这一道剑气的气机瞬间荡然无存,消弭在半空之中。

    夏恒川落到远处,手中剑挽剑花,一绽一十一朵,点在林途寒身上,精巧而杀机四伏,分别对应林途寒身上十一处大穴,在这十一朵花中,又有夏恒川暗中所掐捏的火符,恰好克制林途寒一身寒功。

    林途寒不躲不闪,任由这十一朵剑花在他身上点开,火花轻轻一闪就灭了,林途寒静立在原地。

    夏恒川见他总算是停了,心头放松,道:“这是跟我爹学来的。”

    林途寒点头,掸了掸衣角,仿佛弹落尘土一样地抖掉了夏恒川的繁复剑气,他身上气息蔓延到十一穴道处,覆盖上了因夏恒川火符而有的少许缺陷。

    夏恒川忽然又是一招弹剑入半空。

    这一次,夏恒川挥剑拍岸,惊涛响动之声如撞钟,由近及远曾曾波荡开来,树上新生的嫩芽在这波荡之下,不落反生,转为浓绿,竟是早早被催开来,已有入夏之姿。

    林途寒一剑直直竖起,又是左右开阖一劈,阻断夏恒川剑气波荡,随即气走八方,左手伸向空中,虚虚一抓,把在半空当中期望能讨巧的夏恒川径直抓了下来。

    夏恒川剑回鞘,想要剥开林途寒手中庞大气劲,没想到刚一接触到,反而被越缠越深,再也挣脱不开,被扯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深约一丈的大坑。

    林途寒收了刀。

    夏恒川在坑中,感觉自己仿佛被扔进了极冰之地,冷得难以忍受,五脏六腑之中却有如沸水炸裂,夏恒川手脚并用,从坑中爬出来,擦了擦嘴角的血,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林途寒道:“小子,运气。”

    沈攸白不知何时到了这里,她见林途寒收了刀,跑到夏恒川身边,焦急地低头,握住他的手往他身上输送内力,想要将夏恒川火宅冰室给平衡过来。

    林途寒拄刀而立,马小步跑了过来,林途寒越过沈攸白,一提,把夏恒川甩到了马上。

    林途寒道:“让他自己来。”

    沈攸白虽咬牙切齿,却点了点头,一路快行跟在林途寒的马后。

    沈攸白站在一侧,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林途寒牵起马往客栈的方向走,面无表情对沈攸白说道:“你们太急躁了。”

    沈攸白咬牙道:“我也只是听从别人的安排。”

    林途寒道:“夏恒川在境界上一跃再越,原本是好是坏就难说。”

    沈攸白死死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悄然放开了,满是愧疚地说道:“公子将来必然面对更多截杀,总有一些时候,要靠他自己。”

    林途寒拍拍马背,马背上的夏恒川脸色已白如纸,只呼气不吸气。

    夏恒川抬起手掌,想要对着自己胸前拍下,像祝不惑那样帮自己理顺气息。

    林途寒道:“没用,你一掌拍下去,只会一了百了。”

    夏恒川哆嗦着放下了手,默念以往老和尚那里听来的口诀,这口诀亦佛亦道,以往总能助他清心静气。

    由无生有,混沌初分,万物之始,一生二,二生四,两两对立,四至于八,八相纠缠不灭,相本是空,一切都是混沌,从无而来。

    所以,原本无有对立,便可相融。

    夏恒川忽然颤动着一动,从马上摔下来,半睁着眼睛向天。

    夏恒川身上冰火两个极端逐渐消减了势不两立的迹象,融为一体,不是相克,而是相生,成为一股庞大的气在夏恒川体内流转不息,却并不如湍急之水,而是如平静的河流,化育万物。在这两种对立之像融为一体之后,夏恒川仿佛进入了一个混沌的世界,在这片混动当中,非黑非白,非善非恶,非生非死。

    沈攸白急忙扑上来,在她看去,夏恒川已经一脚迈入死地,顿时心急如焚。林途寒却知他是假死,并不解释,又提起他的衣襟,要把他放回马上。

    沈攸白情急之下轻喝一声,向林途寒出掌,左袖之中滑出一枚小匕首,左手一握,则刺向林途寒刺来。

    关心则乱,林途寒随随便便就化解了沈攸白仓惶的攻势,在她身上连拍几掌,拍掉了沈攸白手里的刀,沈攸白跌坐下来,往夏恒川身边爬去,呆坐在夏恒川身边,紧紧抓着他的手。

    如果不能一起生,那就一起死。

    她恨恨盯着林途寒。

    林途寒漠然站立在一旁,像是根本不关心夏恒川死活。

    早翻上客栈屋顶看了一会热闹的洪鱼蕉也是担心这小子真这么死了,急忙一脚踏碎黑瓦,赶到了这边来。

    洪鱼蕉一碰林途寒肩膀,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就把自己徒弟给打死了?”

    夏恒川身静如茧,心却未停,他想起在守墓人身前见到的六秀之魂,他们要入轮回,轮回之后,又是轮回,人借此生生不息,八识之中唯有一识是轮回的主体永存,如何才能出轮回?天地又如何没有尽头?如果人一身就是一方小世界,轮回流转,生生不息。

    夏恒川忽然动作,如从茧身之中剥离,再无一身的缚丝之感,他睁开了眼。

    这时候天边刚有一丝鱼肚白,将明未明,暗却不暗,天地如同混沌。

    夏恒川在地上盘腿而坐,吸入一口天地之气,绵长无尽,仿佛没有尽头。

    沈攸白喜极而泣,捧起他的脸。

    夏恒川微笑看向林途寒,道:“懂了。”

    自身即是一座洞天福地,绵长无绝。

    林途寒拍了拍刀,发出一声钟鸣之音:“原本我还担心对你拔苗助长有害无益。”

    夏恒川从站起来,恭恭敬敬作揖:“谢师父。”

    沈攸白也跟着他,恭敬礼了一礼:“多谢前辈助公子解脱。”

    林途寒一抛刀,将刀背在了背上,看着这两个人:“一个当年愁眉苦脸,后来纨绔不羁,一个小时候天真烂漫,后来满腹算计,世事多变。”

    洪鱼蕉笑道:“什么当年现在,要是跟小时候一样,这小娃娃们长大还有什么用?”

    沈攸白低头去,只当是没听到,她侧身看了看夏恒川,只见他神清气爽,暗自松了一口气。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什么来,拿起他那只受伤的手,撕裂了衣袖要替他包扎,却惊讶地发现那只手已经完好如初。

    夏恒川笑看着林途寒道,朗声道:“师父,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林途寒刀疤一皱,笑道:“已经央守墓人送走了柳飞,算是放下了心间的大石头,算是不错了。”

    洪鱼蕉哈哈大笑道:“老小子林途寒,今天我非要给你喝个不醉不归,不过这酒钱可得你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