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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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怀疑

    马蹄哒哒,敲碎这夜的沉寂,真是不平静的一天。

    颜翊有些疲累,倚靠在垂花囊枕上,微微眯着眼睛。

    他只是佯装迷睡,神志却异常清醒。他在偷偷观察着坐在对面的陆淹。

    原说,陆淹来到自己身边,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对他还没有多少了解。

    在建康城颜府的时候,他并不知晓他的底细,故而,对他很不放心。每每暗中窥伺,却见,这个形容严正的男子,身上似乎真的背负着,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诡秘之事。

    他来颜府的目的是什么,他又究竟是谁的细作?颜翊曾经苦思冥想,却也找不到答案。

    故而,虽然陆淹身上,有许多李方明不具备的优点。

    他总是不动声色的,就能够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他心思细腻,头脑灵光,是个可造之材。

    但是,即便如此,颜翊也还是无法对他全然相信,直到,陛下将颜翊调任丹阳的诏书,颁布的那一天。

    自从陆淹来到颜府,颜翊就发现,他时常深更半夜的,也不休息,只径自徘徊在颜府的花园里。

    几次问他,他不是托称小解,就是借口心思烦乱,天气炎热,睡不着觉。

    每回都是如此语焉不详,就算是傻瓜,也能看出其中的问题。

    颜翊几次想要弄清楚,他趁着夜色,在这花园里到底是搞得什么名堂。终于被他发现,他竟然是个与府外要人,暗通款曲的细作!

    每到夜深,陆淹总是守在花园之中,等待着一只灰白信鸽,那信鸽上总会挂着一个小小纸卷。

    陆淹将纸卷解下,就会急速返回房间,等个一时半刻的,就拿着纸卷返回花园,继而再将纸卷系在信鸽纤瘦的脚爪上,将它放飞。

    颜翊立刻断定,那来时的纸卷,必定是陆淹的上司,对他的吩咐。而那被放飞的纸卷,肯定是陆淹要向外传递的消息。

    他几次想把那纸卷劫夺,看看这个狐狸一般狡猾的陆淹,到底是在为谁卖命,他又究竟向外泄露了什么消息。

    奈何,他这个白面书生,怎斗得过这个狡诈的狐狸,他几次埋伏,都没能得逞。故而,白天里相见,他对陆淹更是没个好脸色。

    一直到……

    陛下决定将颜翊外放丹阳的消息传来,他才真正得知了陆淹的身份。

    原来,心思缜密,不露声色的陆参军,竟然是陛下的人!

    圣旨一下,陆淹就主动找上他,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按照陆淹的意思,丹阳之行,他是肯定会随从的。

    那陆狐狸宣称,经过他一段时间的观察,颜翊倒确实是个正派人,他不希望自己的隐瞒,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也不希望,颜翊对他猜忌过甚。

    陛下向陆淹传达的意思,十分明确,更换储君,已经是势在必行。然而,其余的皇子,又多弱小,要想让新的太子,坐稳皇位,一个忠心可靠的太傅,是必不可少的。

    陛下属意颜翊,可又顾忌他年岁太轻,心性多变,故而,才将陆淹安排在他的门下,时刻观察他的日常起居。

    看看颜翊,是否真如对外表现出来的一样,与朝廷上的各大要人,并无交集,心思纯良,办事可靠。

    陆淹的坦白,其用意,颜翊十分明了。陆淹应当是相信了自己的人品,才不愿意再隐藏身份。

    马车滚滚向前,颜翊也终于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

    静默了一刻,他佯装随意的问道:“你觉得,宋将军的这两位校尉,人品如何?”

    陆淹镇定答道:“依下官看来,常金虎天资一般,心性还未成熟,可鼓励,可引导。奈何,好像没什么耐性,寻常人物而已。倒是魏大眼,算是个人物。”

    “哦,能的了你陆狐狸的称赞,看来此人确实不一般啊!”

    颜翊语带讥诮,却也并没有恶意。

    陆淹说这话时,眼前浮现的是,魏氏与巨鸱决然搏斗时的情景,那样的坚毅果决,英勇无畏,当真是一条好汉。

    颜翊一早就看出了他对魏大眼的钦佩之情,他何尝不能理解这种情感,英雄惜英雄,自古就是常理。

    “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不是个好揣测的人。”

    “就是这一点,才让人担心。”

    颜翊此时坐直了身子,与他相对而坐,开始了正式的交谈。

    陆淹疑惑的看着他,却见他坐直了身子,思忖片刻,道:“你觉得,宋将军现在,是生是死?”

    陆淹犹豫了一阵:“这,在下不敢妄言。”

    “我看你不像是这么胆小的人,有什么说什么,这车里又没有旁的人。”

    “下官觉得,宋将军,他活不了了。”

    “恩,果然,明眼人都看的出来。”

    “既然如此,你说,就连你我这样的局外人,都看得出来,魏、常二人为什么还要留在丹阳,苦苦寻找?”

    陆淹见他眼光晶亮的,看着自己,嘴角噙着一丝笑,乃道:“也许,他们就是不论死的还是活的,都希望找到宋将军。”

    是了,其实,颜翊根本就不在乎宋齐受的死活,此人作恶多端,穷凶极恶,就算是身死非命,也是罪有应得。

    只是,唯一让他忧虑的,是李方明偷听来的那一番话,陛下真要起复自己,去调查当年的谢灵运谋逆之案吗?

    莫说此案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在朝堂上,早就无人问津。

    就是还有那不死心的人,向陛下献言,陛下又怎会突然下定决心,推翻自己敲定的铁案呢。

    且不论,当年谢灵运在这件事上,究竟是否冤枉。但是他仆从过多,追随者遍地。杀害爱妾与门生,这些也都是铁一般的恶事。

    树大招风,更何况,他还是一棵浑身都是虫眼子的烂树,被惩治也是应该的。

    只是,他的后人,当真无辜。

    按说,这些谢氏子孙,当年早就已经死绝,宋齐受又是从何处得知,灵运尚有后人存活,且这个人就在丹阳城的。

    宋齐受为什么要杀害这个谢氏子孙,他在当年的谋逆案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以至于他狗急跳墙,说什么也要赶到丹阳,追杀谢氏。

    也许,他此行,争夺智妃,只是一个幌子,真实的目的,正是为了接近谢氏,将他铲除。

    只恨,此案发生的太早,他当年还没出生,如何知悉这其中的很多隐情。

    趁着这难得的,与陆淹独处的机会,他将这些事情一一诉说,只期望着,他能够给些意见。

    “大人,下官看来,如果您希望魏、常二人速速离开丹阳,何不,把府里的智妃,交给他们,得了这个戴罪美人,他们也好交差。”

    “大人您也可以腾出时间,应付别的事。”

    “万万不可,”颜翊断然拒绝,“实不相瞒,公主与智妃相当投缘,现在,如果我们将智妃交出去,公主万不会答应。”

    “更何况,他们二人的本来目的,就是寻找宋齐受。智妃如何如何,他们也不会太在意。就是把智妃交给他们,他们的心愿没有达成之时,也肯定不会走。”

    却也是这个道理,陆淹也明白过来,这件事,不是将智妃推出去,就能够了结的。

    此时,车轮停转,隔着轻纱,府衙房檐上挂着的纸灯笼,已经隐约可见。

    在二人就要跳下车之前,陆淹抓住颜翊的肩膀,认真的问:“大人,您打算,如何处置智妃?”

    “这个嘛,”颜翊头也没回,随口道:“这不是现在的要紧事,先让她住在府衙,过后再议。”

    一进大门,颜翊就被扑面而来的,燃烧苍术的焦糊味道,呛得连连咳了好几声。

    就连一向沉稳的陆淹,此刻,也难得的绷不住冷淡的神色,一阵阵的鼻酸眼胀。

    李方明从烟堆里走了出来,他满脸都是黑灰,手里执着一柄蒲叶扇子。有些尴尬的说道:“火大了。”

    “长君,你先到外面去暂避一阵,等烟都散了再进来。”

    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烟火味,也不遑多让。只一靠近,颜翊就又咳了起来。

    待他恢复了平静,立刻吩咐陆淹:“你也辛苦了,今夜就到这里,先去休息吧。”

    李方明手下没停,还自顾自的驱赶着烟气。颜翊见他一副傻相,无可奈何道:“方明啊,这点事,就交给下人们办吧,你跟我过来一下。”

    陆淹识趣的走开,李方明也将蒲扇交给了一个身旁的仆役。

    刚走了几步,陆淹回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们二人,走向了颜翊的书斋,心道:“果然还是不相信我啊。”

    他叹了口气,进屋睡觉,反正,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