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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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恶梦缠

    时近腊月,水波连绵。

    看似平静无波的湘江水,深沉静谧的表面下,亦潜藏了无数的暗流漩涡。

    年仅八岁的谢超宗,现在,就在这江水里,起起伏伏。

    江水冰冷刺骨,冻得他小小的身子上,一阵阵的疼。

    他眼见着自己头上,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水泡,鼻子也呛得越发的酸疼,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算了吧!就这样结束吧!也许,这样对谁都好,他只是一个孩子,未来,岂是他能够掌握的了的。

    他垂下了双臂,尽量舒展开了身子,像一条耸立着背鳍的鱼儿,借着水波的推动,飘荡着,晃动着,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轻松。

    忽然,他听到了岸上的呼声,那声音断断续续,接踵而来,似乎,正是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那声音,坚定流连,直把他渐渐抽离的魂魄,叫了回来。

    他,不是轻生,不是失足,他是被活活推到河里来的!

    谢超宗思绪转圜,他想到了阿翁的死,那样凄惨,那样无助。

    此事,背后必有黑手。

    想他谢氏一族,只是被判流放,圣意何尝让他们去死?

    究竟是谁?一定要置他们全族于死地?阿翁惨死,病痛在身的父亲,也在迁徙途中,撒手人寰,现在,可又轮到了他。

    他一个八岁孩童,既不懂前朝吏事,又不知宫掖秘闻,究竟是谁,连他也不放过。

    为了阿翁,为了阿爹,就是要死,也不是现在。他卯足了最后一丝力气,循着那呼声,奋而跃出水面。

    “主公,主公,醒醒,快醒醒!”

    梅茹儿耳力极佳,在门外已经听到了他的绵绵细语。

    见他额上布满汗珠,脊背湿透,知道,他是又被恶梦给魇住了。

    一边呼喊他,一边使劲的推他,谢超宗脸色苍白,眉头紧皱。

    在恶梦中,他感到有一双坚实温暖的手,拉着他,泅水而渡,奋力将他托到了岸边,一番施救,随着一声剧烈的咳嗽,他吐出了肺里的积水。

    俄而,他悠悠然转醒,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梅茹儿。

    谢超宗挣扎几下,猛然清醒,看到梅茹儿关切的目光,心下感怀不已。又是一个恶梦,这些年来,他一直被各种各样的恶梦纠缠,每一次深陷其中,他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八岁年华。

    那一年,他险些命丧毒蛇之口,他居住的禁所,被大火吞噬,若不是有梅叔相救,哪还能有他的今天。

    “梅叔,我好多了,很晚了,快去睡吧。”

    他的声音暗哑,有气无力的,梅茹儿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若是没有那个狗官,没有他的恶意诬陷,主公一家何至于沦落到如此田地!

    谢超宗扶着床沿,缓缓直起身来,倚靠着垂花小枕。

    他身上汗津津的,一时半刻的,是睡不着了。

    梅茹儿守候在他的身边,又待了一会,见他神色平静,心道,主公年已及而立,很多事情自有计较,不需要他再多提点。

    他将立在门口的油灯又挑亮了一点,静静退下。

    只一转出门来,他就碰上了卢慧达,不消多说,此人一定在这门口,等了好一段时间了。

    卢慧达聪明睿智,气度不凡,又不似梅茹儿,与谢超宗有过命的交情。饶是明知道,超宗多年以来,被梦魇所困,如今又犯,他的脸上也没有几许忧色。

    他淡淡的神色,与梅茹愁苦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见梅茹儿轻轻掩好了房门,在他身后说道:“主公又魇住了?”

    梅茹儿没有接他的话,反而问他:“交代的故事,可都散播下去了?”

    “当然,相信过几日就会有效果。”

    “你今日去宝月楼赴酒宴,可见到那新任的丹阳尹了?”

    梅茹儿知晓,一向深居简出,避世而存的卢慧达,今日赶去城里赴宴,肯定是有特殊的目的。

    “见到了,当真是个人物!”

    眼前浮过颜翊容止璀璨的样子,卢慧达发自心底的慨叹道。

    “哦,这世上,还有能得了你如此赞赏的人物?”

    梅茹儿听了他罕见的评价,也不自觉对颜翊的形容,起了好奇。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奇男子,竟然能得了卢慧达的称赞。

    “亲切恬然,暗藏机锋,不容小觑。”

    想到以后,可能还要和颜翊打交道,他不免有些担忧。

    山风阴冷,尤其是在这谷底,卢慧达的内力远不及梅茹儿深厚,察觉到了山风渐起,赶忙将衣袖拢紧。

    他们缓缓前行,很快就来到了一个黑幽幽的山洞入口,只要穿过了它,前方就是另一方天地。

    梅茹儿感慨道:“主公的惊悸之症,近来,发作的是越来越频繁。我看,再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明日,我打算带主公出山去寻大夫,你看如何?”

    “我看,不必这样麻烦。”卢慧达从袖袋中,寻出一个小纸卷,交与梅茹儿。

    “建康城里有一位专治惊悸疑虑的范神医,我们可以带着主公,去找他看看。”

    初时不解,梅茹儿皱着眉头,端看着卢慧达,从他欣喜的神色中,他终于洞悉了端倪,激动的说道:“难道是建康城有消息了?”

    “正是,”畅想未来,卢慧达亦牵了牵嘴角,“诸事顺利,相信很快就会有解除禁锢,随才任用的旨意传下来。”

    梅茹儿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展开纸卷,就着清明的月光,将那几行小字,仔细阅读一遍。这个恶妇,没想到,手脚还真是利落,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妥了。

    主公若是有她一半的狠毒劲,也不至于在此地受罪了。这世道,早就不是靠着一腔的正直善良,便可以行走天下的了。

    他内心激荡,欣喜若狂,隐忍了许多年,躲在这深山老林里,苦苦守着,为的不就是今天吗?

    而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淡然道:“主公总算能够脱离苦海了。”

    他二人继续往前走,步入了黑漆漆的山洞,各自擎了火把照明,通红的火光之下,梅茹儿将手里的绢纸,擎起,燃尽。

    而正在这时,卢慧达亦从怀里掏出一物,凑到火光之下,任由熊熊火焰,将它吞噬。

    梅茹儿但见此物,殊为不解:“贤弟,这皮囊制作起来,十分不易,怎的就不要了?”

    “不要了,那杭帮主扮一次,也就够了,若总是以杭帮主的身份,出去面见令尹,以他的聪明聪慧,很快就会露出马脚。”

    原来,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拿手绝活,用来易容的筋皮。

    那是用鲜嫩的小羊皮,反复鞣制而成。做工细致,得来不易。

    梅茹儿见他就这样将这宝贵的筋皮,尽数销毁,不禁有些心疼。

    乃叹道:“若是我识得你这项绝活,也就不需要每次都要你出马了。”

    卢慧达弯唇一笑,欣欣然说道:“你与那杭帮主身量相差甚远,即便是换上相同的面貌,也骗不过旁人。再说,没了杭帮主,还可以再冒充其他人。”

    只说到这里,卢慧达脚步一顿,问道:“那件事,你与主公说了没有?”

    “没有,我一进门,就发现他发了梦魇,心慌着急的,也就忘了。不过,若是此次的消息准确,过不了几天,就可以返回建康,我看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差别。”

    真的没差别吗?他抬眸,梅茹儿斑白的鬓角,便映入眼帘。也许,在他的眼里,谢超宗还只是当年懵懂的孩童,根本没有任何成长。

    但是,在他这个局外人看来,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他怎会乖乖听从他人的安排。

    他本想规劝几句,只是,一见到他那成竹在胸的模样,这话,就说不出口了。且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他怀疑,行如此残忍酷毒之事,还不事先与谢超宗通气,到了最后,是否真像他梅茹儿意料的,会没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