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来难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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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晋唱秦和

财旺乘第一班船过了河,朝杨家走去。此行是受三老爷之托,邀约杨掌柜来永和关共商大事。

杨福来年近六旬,岁月的沧桑刻在日渐臃肿的脸上,写在大腹便便的肚上。自果子红来家后,他总算过上了有妻有女有孙的团圆日子,在桑榆之年尽情享受天伦之乐。因而,一应家务交给爱丹打理,只有在遇到大事时才出面问问。再说,这几年杨家的生意日渐萎缩,没有什么大事、难事要他处理,有爱丹就够了。

虽说这样,至今仍没有归宿的爱丹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人们长时间不见爱丹虚拟中的男人归来,又长时间不见爱丹改嫁,什么样的猜测都有了,什么样的难听话都说了出来,杨家人只好装聋卖傻地活着。时间长了,议论的人没有了兴趣,被议论的人习以为常,村里人依旧抬举爱丹,恭维杨掌柜。所以,本来想迁出延水关的爱丹反而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孤闷难耐时,就叫来从前的使女、早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排排做伴,说东道西,谈古论今,借以打发时日。

杨福来想招白三奴为婿,爱丹始终不放话。白三奴心事重重,又不能不任劳任怨。永和关回不去,别的地方不想去,他只想守着爱丹,围着爱丹消磨时光。虽然得不到爱丹,但在爱丹左右,听爱丹指使,看爱丹脸色,逗爱丹高兴,几乎成了他的人生乐趣。老娘去了,老爹逝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亲人,只有爱丹不嫌不弃地留他在身旁,这也是一种幸福。

杨扬上了榆林中学,他天资聪明,学习用功,每考下来,不是头名就是二名,他不仅是爱丹的希望所在,更是望孙成龙的杨福来的希望所在。当然,杨福来和爱丹所希望的,也是果子红所盼望的。一家人没有二心,这个光景过得其乐融融。

白三奴熬成了管家。他接待了财旺,又带上财旺见了爱丹。财旺有几年没见三少奶奶,眼前的三少奶奶和从前的三少奶奶好像没有两样,快四十岁的人,除了身体有点发福,眉眼还是那么好看,气质还是那么高雅。

爱丹慢悠悠地问:“财旺,这么多年也没来往,今天登门,该不会是专程看我来吧?”

财旺慌得站起身作揖道:“早想看望三少奶奶,就是抽不出身。今天来,除了看望您,还有一件事。”

“啊?有甚吩咐,说吧。”

“看三少奶奶说的,我一个下人,只有听三少奶奶的吩咐,哪里敢没大没小胡乱编排呢!是这样,我家三老爷请杨掌柜过河去叙谈。”

“甚事?”

“我也不知,反正是关乎两家的大事。”

“急吗?”

“不能说十万火急,也算是刻不容缓!今日晌午,三老爷在三和聚设宴恭候!”

“回你家三老爷,就说既是三老爷有要事相请,杨家没有不去的道理,白管家你先走一步,杨掌柜随后就到。”

爱丹本来要和爸爸商量来着,转念一想,与三少爷好多年没有见面,何不趁这个机会晤谈,一解相思之苦?再说,爸爸不一定能践约,即使践约,商议出什么事来,还不是由我去办。这又不是私事,公事公办,两家主事人会商,有何不可?

主意打定,就给妈妈说:“我和三奴去渡口看看,饭熟了你们先吃,不要等。”

十多年了,爱丹第一次登上去永和关的船,第一次踏上永和关的土地。一切似曾相识,又那么陌生。就要和昔日的丈夫会面,她的心“咚咚”直跳,越近三和聚,越跳得厉害。财旺在三和聚门外迎候,见来的不是杨掌柜而是三少奶奶,不禁大吃一惊,忙折回去通报三老爷,好叫他有个准备。

白永和听说爱丹来了,先是吃惊,继而窃喜,随之犯愁,怎么会是她呢?一时间理不出个头绪,只是沉吟不语。财旺急了,说:“三老爷,有理不打上门客。人家已经到了门口……”

白永和这才整了整衣帽,大大方方出门迎接。

兴许是兴奋,兴许是羞涩,兴许是难堪,迎者与被迎者的目光刚一交会,一股热流便在彼此身上传遍,心儿也狂跳不止,他们像酒性发作的饮者,两个白脸霎时成了红脸。一个慌乱地避开对方,一个腼腆地低下了头。虽是瞬间工夫,他们的窘态却没有逃过两个管家的眼睛。白永和下意识地保持平静,朝着依旧挂着赧颜的爱丹说:“你,你来了?请!”

爱丹温馨而柔声地回道:“没想到吧?三少爷。”

白永和听了,心里荡起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他只“啊”了一下,便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让爱丹先行。

爱丹忐忑不安地朝前走着。她在白家时从没有涉足这里,所以一切都觉得新鲜。

白永和不便与爱丹同行,有意落后爱丹两步。财旺陪着三奴走在后边。三奴故地重游,触景生情,失落、惆怅感一齐涌上心头。忽然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脸上隐隐现出自嘲的表情:河东长了三十岁的他,后半辈子没准撂在河西了。

进了三和聚,分宾主坐了,财旺和三奴站在各自主人身后。面对从前的丈夫,爱丹既不敢正视,也不敢发问,心慌的能离了窝,意乱的能走了马。面对从前的东家,三奴更不敢正眼相看,戏文里“四郎探母”忠孝难以两全的尴尬在他身上重演。

酒宴开始,财旺给二位主子满上酒,白永和挥挥手,示意他下去。爱丹突然想到什么,说:“今天破个例,就让二位管家一块用餐吧。”

白永和略微犹豫,忙会心地笑了笑说:“好,好,一块吃,一块议吧。”

财旺和三奴这才入席就座。众人频频举杯。爱丹现在也能喝酒了,连对三杯,面不改色,令白永和与财旺咂舌。

酒是壮胆的神祇。三杯酒下肚,爱丹的矜持和腼腆消失了,话匣子就此打开:“三老爷一定纳闷吧,你请的是杨掌柜,可是却来了杨爱丹。我是替家父来的,不管谁来了都一样。你说吧,有甚要紧事?”

白永和早就听说爱丹替父管家,没想到她会亲自过来。是有意安排,还是无意巧合,不得而知。不管怎样,注定是要和昔日的妻子晤谈。白永和就把合伙去包头籴粮救急的设想说了。

爱丹寻思,虽说两家曾经有过是非恩怨,但秦晋之好一家亲,打断胳膊连着筋。如今三老爷主动提出合作籴粮,共度饥荒,不用说是功德之举,杨家还有什么说的!就慷慨答应道:“三老爷所说,也正是我杨家所想。不过您久在商界,耳目灵通,凡事高人一筹,我佩服您的远见卓识,也感谢您能提携我们。我也听说包头是河套和归化一带粮油集散地,谷物便宜,贩来救急,是两利之事。只是路途遥远,我心里没数。三老爷说可行,那就是可行了,一切听您的吩咐就是。”

白永和没想到爱丹非但不计前嫌,反而全力支持,原来的担忧顷刻消解。说:“白家在碛口有长船,杨家眼下没有长船,或雇,或租,或买,都可以,一块采买,结伴而行,互相照应,运多运少,全在各家。你看怎么样?”

“我看行。容我回去给家父禀知,有什么事让三奴过来转达,怎么样?”

“好。天下大饥,人心浮动,要做,就做好;要做,还要做早!”

“好。就这样吧。您……”爱丹欲言又止。

白永和不知她要说什么,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爱丹。

爱丹扫了一眼三奴和财旺,二人会意,退下。

白永和说:“还有甚事?”

爱丹忧郁的双眼泛起光泽。说:“没甚了。您近来还好吧?嫂夫人也好吧?”

白永和说:“承你问起,都好着哩!你呢,没再瞅个人家?”

爱丹“唉”了一声,泪水就在眼眶里来回滚动。

白永和知道问到爱丹的痛处,就换了个话题说:“二老都好吧?”

“好,好。”爱丹应承得有点勉强,是否还有不尽之意。

白永和忽然想到爱丹的娃,这是她的命根,我怎么能不问起呢。就特别关注地问:“你的娃,好像叫杨扬,长高了吧?”

爱丹噙着的泪挤了出来,用手帕拭了拭,脸上露出些许爽意:“长高啦,足有你高。”爱丹一语双关,有着某种不为白永和悟会的暗示。又说,“在榆林上中学呢,人听话,肯用功,成绩总在前一二名。”

白永和闹了半生学问,对学业的事特别**。听说杨扬学习上进,心里由衷高兴,爱丹婚姻不如意,儿子倒挺争气,也算是安慰和补偿。就附和说:“那就好,那就好。将来上大学,成大事,给你争光!”

“谁晓得呢,但愿他像您一样,做一等的学问,做一等的人。”爱丹兴之所至,由不得又把儿子和白永和作比。

“我算甚?文不成,武不就,做了个小生意人,还做不成样子。”

爱丹不言语了,只是脉脉含情地看着

白永和。白永和脸上发烫,心神不安,竭力回避两汪秋波的缠绵,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

白永和愈是回避,爱丹愈是放肆,如同老虎见了绵羊,一个怕,一个威,一个退,一个逼。两汪秋波像两盏燃烧的灯,袭得白永和睁不开眼。渐渐,两盏灯越烧越旺,成了两把火炬,直朝白永和逼来。等白永和醒过神来,他已经成了“老虎”的俘虏。爱丹一如当年枕上撒娇那样,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白永和被爱丹突然失控的举动吓坏了。要脱身不合适,那样会伤害爱丹。一时间,他成了一根木头棍,任由爱丹摆弄着。

一想到和爱丹卿卿我我的过去,白永和心火禁不住升腾起来。他搂住爱丹,正准备将亲热进行下去时,却像提线木偶被人拽了一把,爱丹盼望的动作没有如愿以偿。

提线的不是别人,正是白永和自己。

看见爱丹,眼前就浮现出柳含嫣,他既不能伤害眼前的这个女人,更要为家中的那个女人负责。他虽与爱丹有旧,但形同陌路,前妻虽好,与己无关,无关的人不能给她有关的东西,这是他做人的底线。一想起他的柳含嫣,心里自然有了某种排斥力。爱丹渴望更大的风暴降临,却落了个难堪的冷场。

一瓢凉水把爱丹的热情浇灭,也把她的理智浇醒。她整了整头发脸面,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有些冲动……不过,我没变,您也没变,您还是那个样,我为有那一段情缘高兴,也替柳含嫣放心!”

白永和顿了顿,他感叹于爱丹一往情深。世上有两个女人或明或暗地同时爱着他,这是幸福,还是悲哀?他说不清楚。他声调徐缓却又清晰地说:“没有甚。我们都没变,变了的是时空和对象。你我都是好人!”

暴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外面等着的两位管家心照不宣地以为他们俩要重温旧好,得些工夫。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出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谁也来不及多想,迎了上去。

爱丹有些恋恋不舍地说:“我们——走了。”

白永和心情复杂地说:“恕——不远送。”

白永和目送着爱丹上了船,身影随着渐行渐远的船渐渐淡去,直到消失在彼岸。

正要转身回家,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的柳含嫣不知什么时候早“恭立”在身后。他的脸“刷”的一下红到脖子根:“是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我全然不知?”说着做了一个舞台上惯用的邀请动作,“啊,不知夫人驾到,有失远迎,小生这里赔罪了!”

柳含嫣就着白永和的腔调,悻悻地说:“罢了,罢了。一心不能二用,你心里只有对面的那个人,你哪里能知道我的存在呢!幸亏不是梁祝,要不,还要演一出十八相送呢!”

“你看你,扯到哪里去了?我只是目送嘛!”

“哎哟哟,目送送到人影没了还不罢休,要是亲送呢,还不送到人家炕头上?”

“你这是咋了,比掉在醋坛子里还酸!”

柳含嫣听了,越发拉长了脸,竖起眉眼说:“怕人家吃醋,就不要做曲!”

白永和知道柳含嫣误会了,就温言细语地说:“你误会了。本来,我是邀杨掌柜过来商谈,不想杨掌柜没来,却来了杨爱丹。饭桌上每方两人,明来明去,没甚见不得人的事。不信,你问财旺。”

财旺想,今天这事,既不能怪三太太,更不能怪三老爷,天打地对,凑到一起,瓜田李下的事,遇上谁,能不生疑?就说:“人是我去请的,三太太您也知道。不曾想来了三少——杨家小姐,事情谈成,人家就走,就这样。”

柳含嫣本来怕杨掌柜难说话,想来听听动静,必要时助三老爷一把。不想,到关村后,才知道来者是杨爱丹而不是杨掌柜,这是怎么回事?白永和竟然背着她和前妻密会来了。无名妒火胸中燃烧,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当白永和四人走出三和聚,当白永和站在关村默默为爱丹送行时,就悄悄跟在白永和身后。假如不是白永和痴情相送,她也许不会醋性大发。真相大白,她有些难为情,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而失悔。为了给自己找个下台机会,就假嗔虚怨地说:“我说的是实事,你说的也不假,我们是石婆婆和石爷爷说话——都是石(实)话。大功告成,你是功臣,回家我给你庆贺庆贺,三老爷!”

白永和哭笑不得,只好跟着柳含嫣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