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西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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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东厂档头

    周明诚是一个典型的小人物。他在菜市口卖菜,生意不愠不火。别人寅时起床,卯时就把摊子摆出来了,他卯时才刚刚出门。别人日落才息,他午时就晃晃荡荡的不见了。别人劝他勤快一点,多挣点钱娶个媳妇,他却满不在乎的说:“娶媳妇干嘛?我这样一个人自由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多好。”他的口头禅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决不留钱到明天。他无父无母,独自一人生活,对人也还和善,见到街坊邻居们都一一打招呼,所以大家对他的印象颇佳。市井人家的生活原本便是平淡琐碎,也没有人觉得异样。

    这天天色大亮了,周明诚才挑着菜担慢慢的出门,刚掩上门扉,忽然发现房门外面钉着一个铁蒺藜,原本漫不经心的态度一下子凝重起来,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一下。他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街上人来人往,但并没有在留意他。他迅快的将铁蒺藜拔下来,拢入袖口,然后重新打开门,进屋将菜担放下,这才重新出了门。

    他没去惯常去的菜市口,而是悄悄的到了城北,这里有一座城堭庙,破败荒芜,少有人来。庙内杂草灌木长得比人还高,也不知里面藏了多少蛇虫鼠类。周明诚来到庙前,很谨慎的望了望四周,没有发现异常,这才推门而入。庙门年久失修,几乎要垮塌,推动时发出刺耳的声音,灰尘弥漫。

    周明诚直趋庙内,转进两三间厢房,赫然发现一个身材挺拔高大的人站在那里。房内光线昏暗,那人又全身黑衣,更显得朦胧而不真切。

    周明诚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对他的大名则闻名久矣,见到他,便毫不犹豫的拜了下去,口称:“属下南昌缉事周明诚拜见大档头。”

    那人抬手示意免礼,然后用一种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起来罢。我问你,东厂在南昌府现有多少人手?”

    “回大档头,只三十余人。”

    “够了。我从京师带了三个助手,都是精锐,另外还有十几个番役好手。你去通知手下,本档头在南昌之时,一切人等随时听候吩咐,等我调用。”

    “是。”

    “你先退下吧,有需要我自然会找你。记住,一切如常,莫要惹人生疑。”

    周明诚应诺,躬着身子慢慢的倒退着出了房间,等见不到那人了,这才直起腰来,转身迅快的出了城堭庙。

    走出庙门,冷风一吹,周明诚这才发现后背冷津津的全是汗珠。他确实是个小人物,可是隐藏在小人物身份下面的真实身份,却是东厂驻南昌的秘密缉事,而且还是个小头目。东厂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特务组织,职权甚至还在锦衣卫之上,在人们的印象中,仿佛东厂就是一个太监组织,从上到下都是由太监组成的。其实不然,除了厂公和部分高级职位之外,太监所占的比例并不高,大部分是普通人,甚至有不少是从锦衣卫里直接调派过来的,人们常说厂卫,厂卫不分家,交错复杂,绝非泾渭分明。

    明初太祖严禁太监弄权,但是到了永乐帝的时候,事情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为了防范大臣和锦衣卫,东厂成立,从此开始了臭名昭著的历史。虽然锦衣卫和东厂同样具有监察大臣的权力,但锦衣卫属于外臣,有事则具疏上报,哪里及得上处于内廷的东厂太监来得方便?太监就在皇帝的身边,只要随便递个话,作用远甚于百十封奏折。到了武宗的时候,就出了刘瑾这般权倾朝野的大太监,给天下百姓带来了无穷灾难。嘉靖时期,太监擅权的现象没有之前那么突出,毕竟刘瑾之祸不远,大家还心有余悸。但东厂的权力并没有受到很大限制,依旧是当今天下最让人恐惧的特务组织。

    东厂势力范围并不限于京师,而是分布到全国各地,东厂的派出机构便是由役长负责,役长又称档头,手下称做番役,有普通军民,也有锦衣卫充塞其中。

    周明诚并不是太监,但他同样属于东厂,出于无法言说的理由,整个南昌府的东厂人员都处于秘密状态,仿佛这里是东厂权力的真空,其实他们都在暗地里活动,将平时搜集到的官民动态一一上报给厂公。

    档头也有大小之分,周明诚虽然自称缉事,其实也算是个小档头,他刚刚见过的那位却是东厂大名鼎鼎的四大档头之一,外号铁蒺藜的杨午。四大档头的武艺高深莫测,外人难得一见,见过的大概都已成了死人。也难怪周明诚见到他会紧张的冒汗了。

    他不敢问杨午到南昌有何公干,不该问的他绝对不问。但他心底其实是非常好奇的,毕竟四大档头轻易不离京师,每出动一次,必然是有着非常重要的事情发生。特别是杨午极其擅长追踪,每有疑难案件,东厂必派他出马,这些年来,栽在他手里的高官要犯不知道有多少。他手下有一支高效精干的侦缉队伍,对于刺探情报、监察官民有着独到的手段。这几年江西很不平静,莫非又要出什么乱子了?

    作为职能相近的特务组织,锦衣卫和东厂的关系十分微妙,东厂固然是借用了不少锦衣卫人员,但两个组织的竞争同样十分激烈。毕竟都想向皇帝邀宠嘛,可以理解这种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在绝大部分历史时期,东厂的地位是要高于锦衣卫的,但是凡事都有例外,在嘉靖朝,锦衣卫的地位并不输于东厂,甚至更高些。这是因为现任锦衣卫指挥使陆柄极其强势,跟皇帝的关系也极为密切。老大强势,底下的小弟自然也就扬眉吐气。特别是在南昌府,连续两任副千户都是非常强势的人物,像陆少翁这种人,聪明睿智,手段阴狠,得罪过他的人,经常是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无人不怕。东厂的人也不例外,碰到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只能退避三舍。在发生过几次小冲突并失利之后,东厂干脆将明面上的机构撤出了南昌府,只留下周明诚等隐藏在暗地里的一些缉事,这样既避免了冲突,也并不影响东厂开展活动。陆少翁是否知道东厂还有人在南昌潜伏?这很难说,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不难猜到。不过他并没有采取行动拔除这些钉子,看样子是默许了。

    杨午一来,如果是有大的行动,那就很难避免双方接触,甚至再次演化成冲突。这就是周明诚比较担心的事情,东厂实力比较弱,即使有杨午坐镇,也是要吃亏的。

    周明诚平时就比较懒惰,晚起早归,有时借口头痛,不去卖菜也是常有的事,或者拉着个板车沿街叫卖,所以第二天当他出现在菜市口的时候,有人问他去哪里了,他随便编了个理由,敷衍过去。大家素知他的性子,也并不奇怪。

    过了好几天,并没有新的指示传来,周明诚暗暗讶异,杨午要想办事,自然离不开本地人的协助,否则本事再大,也寸步难行。要说办事能力,还有谁比东厂缉事更强?可为什么没有任何动静呢?就连上次拜见大档头,也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告诉他:“我们来了,招子放亮一点,别碍了我们的事儿。”然后将他们踢到了一边。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真的不好。

    又过了几天,终于有动静了。一个同样的铁蒺藜出现在他家门上。

    还是在那个城堭庙,周明诚见到的不是杨午本人,而是他的一个手下,尖嘴猴腮,状极猥琐,叫做高申,不过看他这个样子,貌似高升不到哪里去。事实上,高申最擅长的便是偷鸡摸狗,撬门入户,天底下没有他开不了的锁,也没有他进不了的门。当然了,人才不分贵贱,职业没有高低,能做大事的就是英雄,杨午看中的便是这一点,无论办什么案子,必把他带在身边。

    老实说,周明诚并不喜欢高申,冲着他趾高气扬的样子,他便从心底里厌恶,他毕竟是东厂负责南昌府这一块的小档头,论职权,高申也不能凌驾在他的头上,可是两人站在一起,高申俨然将他当成了下属,居高临下,颐指使气,简直叫人厌恶至极。可他又不能发作,对方是杨午的人,光冲着这一点,就只得忍下。

    “高爷我去过不少的地方,要说差劲,还真得数南昌。有钱的人家太少,这几日我探了不少地方,没捞到多少金银,桀桀桀。”

    周明诚暗自腹诽:这到底是来办案子还是捞钱来了?

    他不动声色,淡淡的说道:“恐怕高大人是没找对地方,南昌的达官贵人并不少,别的不说,那声名远扬的西凌工坊,里面便有不少的宝贝。随便拿上几件,不会比金子银子差。”

    “桀桀桀,我既然来到这个地方,怎会错过西凌工坊?不过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夜探工坊,翻遍了整个店铺,只找到一点散碎银子。反倒惊醒了守夜的伙计,那伙计好生厉害,拳脚工夫竟不比我差,我也没心思恋战,于是便撤了。”

    周明诚心中冷笑,整个南昌城,没有人不知道西凌工坊护卫森严,道上兄弟想打主意的不少,有谁得逞过?高申所谓的撤,只怕是掩饰之词,说打不过便逃跑更符合实际些。那伙计护店要紧,自然也就没有追击。

    当然,这些想法他是绝对不会宣之于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