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海之礁
字体: 16 + -

陌上人已非

    thu may 28 07:56:52 cst 2015

    杏花春雨,深潭微澜。

    这是楚逸离开的第四年,白芷立在莲塘边上,素色衣裙碧水间,单薄的如同一张纸片。

    她快要忘了那一日,目光炯炯的少年,跨坐在一匹墨色油亮的良驹上,手中握了根白玉绞银的马鞭,微微倾下身子。

    他说,阿芷,你可要等我回来。

    是了,他说要她等他回来。

    于是,她就日日夜夜地等啊等啊……生生的等得父亲呕血而死,姑母自缢,最终等得家道中落。

    她有两个哥哥,总是在吵嚷,为了所剩不多的家产,为了她这个久不出阁的拖累。

    望着一池春色,白芷的唇角扯出惨淡的笑意来,轻声说:“你让我等你,可是如今又在哪儿呢?”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尚未及笄的年纪,跟着父亲去宫中赴宴,那时的楚逸不过还是个文弱少年,身板极是单薄。

    他的父亲正是当时战功赫赫地定北大将军,刚从战场凯旋归来,一身黑金铠甲散着乌沉的血腥味儿。

    宴后她被姑母叫到了玉璋宫,那是个明艳动人的女子,作为一国之母端庄而持重。

    她依稀记得,姑母留她在宫中小住几日,却在当夜被人掳走。

    其实这原本只是一场空穴来风的诬陷,皇后只想找个借口来打压最得宠的钰贵妃。

    然而那时懵懂无知,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一番哭闹下来,呜咽的声音竟然引来了作为三皇子陪读的楚逸。

    三皇子,正是钰贵妃的儿子。

    那时天色乌漆麻黑,钰贵妃宫里废弃的佛堂早已无人问津,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到这来。

    白芷的手脚都被缚着,看到他时正侧躺在冰凉的地上,朝门口一点一点地蹭过去,外面罩着的桃红衫子磨得破烂不堪。

    他温柔地给她解开绳索,轻轻抱一抱她:“别怕,我这不是来救你了么。”

    彼时,佛堂外亮起了数盏宫灯,门被撞破,冷风直灌进来。

    三皇子冷笑着看了一眼楚逸,随后又向面色凝重的皇后揖手道:“请母后明鉴。”

    白芷哆嗦着抬起头,正看到皇后怨毒地看着楚逸,玫瑰红的广绫长尾鸾袍在宫灯的映照下,显得尤为厚重。

    她不明白,明明是楚逸找到了她,可是为什么姑母会这样看他。

    这时钰贵妃拖着娇慵的身子,缓缓地从宫人之中走上前来。

    一身宫缎素雪绢裙层层叠叠,就那样噙着笑意,伸手揽过三皇子。“皇后娘娘可是看清……究竟是哪个起了色心,绑了娘娘的侄女,意图不轨啊?”

    皇后听了钰贵妃的话后冷笑一声。

    长长地指甲抚上发髻中斜簪的一支羊脂玉的凤头簪,徐徐转身,向前走了两步,随后微微偏过头沉声道:“把楚逸带走。”

    白芷不知道楚逸究竟错在哪里,紧紧攀着他的手臂,一张小脸早已泛白。

    楚逸理了理她的额发,低声说:你可要等我回来。”

    你可要等我回来……

    曾经无数次听过的话,楚逸从没有让她失望过。

    她总是听话地等,怀揣着一份信任与依赖,等她的少年含笑回来。

    白芷拢了拢滑下臂弯的披帛,慢慢坐下,靠着一根剥落了红漆的柱子,怔怔地落下泪来。“楚逸,我怕是等不了你了。”

    三日后,白芷在微濛的细雨中嫁入了于家。

    人们都说,出嫁那日阴雨绵绵,大抵是不吉利的。

    于家的三少爷,于琦墨,这个从未见过的男子,就这样荒唐地成为了她的丈夫。

    白家早已非皇亲国戚,亦无当年权倾朝野的势力,那些所谓的盘根错节,在皇权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

    白芷只是于琦墨的侍妾。

    于今日的白家而言,这已是莫大的殊荣。

    她的两个兄长,在看到于家的彩礼后,故作矜持地推辞了两回,便很快将那点东西瓜分干净。

    对此,白芷向来是很厌恶的。

    洞房的那一夜,床笫之间,于琦墨伏在她的耳边淡淡地说:“楚逸做了敌国的驸马。”

    眼角的热泪就在这个时候,倏的滑入发鬓,原来,他是真的娶了别人。

    〓〓〓〓

    在于琦墨的长枪穿透胸膛的一瞬间,楚逸知道,他的阿芷等不到他了。

    可怜他还不曾对她说过一句情话,不曾为她绾过发……

    鲜血喷涌而出时,那西山遮掩着斜阳余晖将这份殷红渲染的愈发凄美。

    他浅笑着望向染血的天穹,想起了白芷惯用的绯红胭脂色。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他不奢望魂能入梦,但求她将他忘的干净。

    楚逸倒下的刹那,于琦墨的眸色一恸。

    那时敌军早已撤退,这一仗虽然损失惨重,却也伤了敌国的元气。

    他杀了楚逸,是为了得到那个向往已久的位置。

    楚逸的人在这场战事中几乎全部死在了敌军的箭下,这不是巧合,是算计了许久的结局。

    或许是因为楚逸唇边那一抹笑太过凄凉悲痛。

    于琦墨折膝跪下,攥紧他的左手略带冰冷地问:“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听到这句话时,楚逸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欣慰的。

    他抓紧于琦墨的手臂,缓缓地说:“白家四小姐……代我,照顾她……你……”他猛地咳出一口血,身子颤动着继续说:“你要……好好待她……”

    “知道了。”于琦墨低着头将他的手一点一点掰开。

    突然一顿,有些讥讽地看着他,“临死前,你放不下的竟然是个女人,可真是让你九泉之下的父亲失望啊!”

    楚逸微微合眼,伸长手臂把他的头按下,嘴唇蠕动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风卷黄沙起,战马嘶鸣,楚字军旗缓缓倒下,破碎的云絮之中,隐匿了最后一丝光亮。

    从此,再无楚家军。

    〓〓〓〓

    于琦墨娶白芷,是在楚逸死去的第三年。

    他本想磨掉白芷对楚逸的所有情谊,却不知,有一种思念不会因时间而褪色。

    其实,白芷是知道楚逸投降敌国的,只是她不信。

    那年于琦墨领着一万将士浩浩荡荡地回朝时,便有传言,说楚逸因为通敌卖国已被处决。

    她总是想,楚逸不会的。

    可是,当于琦墨再一次提起时,她的心口,开始疼。

    嫁到于家后,白芷习惯在日暮时分喂鱼,那一处荷花池养着几尾锦鲤,头顶上生着嫣红的鳞。

    后来,她倾着身子朝池中丢鱼食,足尖踮起,纵身跃下了花台。

    于琦墨最后和白芷的谈话,是她死前的夜晚。

    他拥她在怀,诉说着幼时的故事。

    他说,十岁那年,他曾许诺要迎娶一个小女孩,十里红妆铺陈,漫天花雨作陪。

    白芷虽是女子,却不是个傻子。

    她想起,八岁的那一年,孪生姐姐用尚且稚嫩的声音,带着几分女儿的婉转,跟她说,长大后会有人扬起满城花雨,娶她进门。

    可惜的是,姐姐在第二年就病死了。

    白芷的心思向来纤细敏感,她不知道于琦墨是把她当作了姐姐,还是想从她的身上寻到些影子。

    然而,当她知道三年前的真相时,她才明白,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个拙劣的骗局。

    楚逸死在自己人手里,还背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

    她嫁给了一个奸佞之徒,却不知早已沦为他人笑柄。

    〓〓〓〓

    于琦墨在得知白芷溺水而亡时,手中正捏着一枝白玉杆的紫毫笔,他沉下眼眸,一言不发的丢下断笔。

    他想起楚逸贴在他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哪怕坏我名声,也要让她忘的干净。

    他对楚逸是有一些嫉妒的,但绝非权术之争,而是女人。

    于琦墨还记得,十多年前,有一个穿着碧色衣裙的小姑娘,陌头三月桃花雨,扬起小脸痴痴地望着。

    他听到有人叫她阿芷。

    于是,他许诺待她长大,十里红妆铺陈,漫天花雨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