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烟云
字体: 16 + -

第三十章 造假

    这时,就听到张九龄又道:“此事就只能待安西都护府传回消息,亦或是扶风柳氏那里有了突破,再行处置了。”顿了一顿,他又看向谢轩道,“老夫今日请幼安过来,还是因为你身世来历的事情。”

    “半月之前,在兴庆宫,圣人着令李林甫在两月之内,查清你的身世来历。原本此事是不急的,但今日,你既已与王子璇见了面,那此事就不能再拖了。”

    谢轩顿时领会了张九龄的意思:“张相的意思,此事需要长歌门的裨助?”

    张九龄笑道:“并非长歌门,而是王子璇。如今距明载春闱,已不足三月。想要在此之前,为你编造一个完美无瑕,世人可以接受,而圣人,士族又可以认可的身世来历,这世间,也只有王子璇可以做到了。”

    谢轩苦笑道:“山**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盗用陈郡谢氏之名,终究不知是祸是福。”

    张九龄长叹道:“幼安发言可咏,言出为论,每每出口,必是锦绣华篇,老夫与幼安相处,实是惭凫企鹤,自惭形秽啊。”顿了一顿,才道,“幼安言及祸事,不知所指为何呐?”

    谢轩道:“陈郡谢氏虽已衰落,然毕竟是曾经的世家望族,宗族后裔活到今日的,绝不在少数,且真假难辨。对方既然想要除掉我,就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刺杀投毒倒也罢了,可以防范,怕只怕弄出一些谶纬巫蛊之类的事情,那可真的是杀人于无形。”

    张九龄瞬间就明白了谢轩的意思。

    大唐自立朝以来,因为极度开放的科举制度以及包容的社会文化,宗族观念相较与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淡薄了许多。但是,也仅仅是淡薄而已,树有根,水有源,谢轩既然盗用了陈郡谢氏的名头,那也就自然而然地要担负起振兴陈郡谢氏的责任。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随着谢轩的名气越来越大,官位越来越高,会有数不清的,真真假假的谢氏族人前来依附。对于这些人,谢轩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声名,也断然是拒绝不得的,很容易就会给对方留下可趁之机。

    张九龄微一思吟,就淡笑道:“君子直道而行,不为物动,不以情拘,但行其当行,事其当事,又有何惧哉?况且对方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岂非也是幼安的机会?”

    谢轩心中虽然远没有张九龄这样的乐观,但是张九龄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岔开话题道:“琅琊王氏虽与陈郡谢氏世代交好,但毕竟不是一家,王子璇如何能证实末学的身份,又如何能取信于天下?”

    张九龄道:“王谢二家,均是兴起于曹魏,衰落于梁陈。然陈郡谢氏的衰败,较之琅琊王氏,仍要早得多。东晋末年,孙恩卢循之乱,自谢琰以下,琰子谢肇、谢峻,铁子谢邈、谢冲,冲子明慧等俱死于孙恩之手。刘宋一朝,谢氏被刘宋杀戮者,又有谢混、谢晦、谢灵运、谢综、谢约诸人。梁武帝时,侯景作乱,以致中原冠带,随晋渡江者百家,在都者覆灭略尽。至陈朝末年,陈郡谢氏在朝者,也仅剩下谢贞一人,所任也不过是六品微职。以致陈始兴王陈叔陵掘谢安墓时,族中竟无一人出面干预,当年豪门旺姓早已衰落至孤寒之族。”

    “而琅琊王氏,虽亦衰落,却远没有陈郡谢氏那样彻底。武周朝,宰相王芳庆,乃王导之后,神龙功臣,中宗之婿王同皎亦为王氏后人。至我朝,王氏族人,在朝者,亦不在少数。再加上,现今王子璇以文才闻天下,既有长歌门成其羽翼,又有太原王氏鼎力相助,琅琊王氏已隐有中兴之象,她说出的话,还是极有分量的,更不要说,她还持有陈郡谢氏的族谱了。”

    谢轩顿时诧异道:“陈郡谢氏的族谱,怎么会在王子璇手里?”

    张九龄摇头道:“具体原因,老夫也不知晓,当是隋末战乱时候的事情。”

    谢轩道:“谢氏族谱怎会有末学的名字?”

    张九龄笑道:“原本是没有的,但是现下有了。”

    谢轩哪还能不明白张九龄的意思,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欺君造假:“圣人既着令李林甫彻查此事,想必这族谱最终是要呈于圣前的。以李林甫的谨慎,必定会着人详察其真伪,会看不出来其中的端倪?”

    张九龄道:“多半是看不出来的,否则王子璇也不会答应此事,况且还有画像佐证。”

    “画像?”

    张九龄笑道:“王子璇与幼安甫一见面,就认出幼安的身份来历,自然是有原因的。幼安在年幼时,曾在王子璇家中小住过一段时间,临别时,彼此赠予画像。幼安遭逢大变,画像已然丢失,然王子璇却一直将之珍藏在身边,时常观想,是以刚一见面,就一眼认出了幼安乃是幼时玩伴。”

    谢轩听得满头黑线,这可正是应了后世的那句话了,文人坏起来,真是神仙都拦不住,他沉吟一会才开口道:“族谱到王氏手中,既是隋末之事,出现末学的名字,不是更加奇怪吗?”

    张九龄笑道:“这种事,谁又能考证得了?以王子璇如今的声势地位,她说是十年之前的事情,又有谁会公然质疑?”

    谢轩又问道:“那族谱本身,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

    张九龄摇头道:“不会,族谱上除了幼安的名字,全都是真的。王子璇选择的这一支,也经过了慎重的考虑,落魄已久,无人关注,你的‘父母’也在十多年前去世了,无可对证,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这时,一边的王逸之突然开口了:“身世来历,倒是让人无话可说,不过这样一来,那夜袭杀之事,岂不是变得更加奇怪,愈加不能自圆其说?”

    张九龄淡淡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幼安是五姓七望的出身,此事也根本无法去解释。我等需要的只不过是为幼安入仕扫平障碍,给圣人一个交待。况且此事也并非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安禄山不反则已,但有反迹,幼安只需记起前尘往事,此事立时迎刃而解。”

    这一回,别说是谢轩了,就是王逸之、吴百川也都是头皮一阵发麻。

    张九龄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安禄山不反则已,但有反迹,袭杀之事,就会全部嫁祸在他的头上。方法也很简单,谢轩只要恰在此时,恢复记忆,上禀朝廷,因游学之时,偶然间获知安贼欲反,安禄山为杀人灭口,派人追杀,谢轩虽逃出生天,却因受创太重,丧失记忆。后行至长安,樊川扬名,踪迹再被安贼知晓,为免谋逆之举泄露,这才有那夜的袭杀之事。

    此计可谓环环相扣,那夜的袭杀,以发动者的能力来说,各镇节度使,本就是重点的怀疑对象,安禄山若反,谢轩持这样的说辞,天下人,十之八九都会相信。

    而众人感到心头发寒的原因却是,张九龄既然想出了这样的计策,暗地里留下的后手,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彼时一旦发动,朝堂之上,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李林甫、杨国忠虽然现时的势头,稳稳压制住张九龄,但是到时候,多半是要折在张九龄的手里。

    这位名留青史的开元名相,当真是守如青山磐石,动若鹰击九天,让人丝毫不敢轻视。

    而张九龄却不知道谢轩和王逸之二人此时心中的想法,突然开口道:“金风细雨楼不可小视,这么长的时间,多半已是寻得了蛛丝马迹,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就此散了吧!”然后他又看向王逸之道,“逸之,明日长歌门放出消息之后,你浩气盟要配合其造势,声势越大越好,要让长安城妇孺皆知。”

    “王某明白。”

    两日后,谢轩出自陈郡谢氏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与此同时,玄宗与张九龄赞其有魏晋遗风,不负江左风流的对话,也不胫而走,便是长安城坊间的妇孺也皆言,谢轩乃江左谢郎转世,谢氏当兴。

    这其中,当然也有怀疑之声,而且还不在少数。

    然而这一切,却都随着长歌门随即放出的翠微四句而彻底失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句北宋大儒张载的明言,可谓是对儒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一次全面升华,瞬间就引发了整个长安,文人阶层的大地震。以至于文人仕子,勋爵权贵,聚首不言翠微四句,世人皆以为耻,深鄙之的夸张地步。

    兴庆宫沉香亭内,玄宗看着面前的谢氏族谱,喜怒不形于色:“前日,张相言道,谢轩此子有谢安石之风,不想半月之后,就出现了这谢氏族谱,其果然乃是谢氏子孙,张相莫非是有占卜预知之能耶?”

    面对这诛心之言,张九龄面色平静:“我朝太宗雄武,高宗、中宗羸弱,先帝虽有中兴之象,却受制于韦后、安乐,及至陛下,卧薪尝胆,厚积薄发,登临大统,一扫阴霾,而后方有开元之治,创千古未有之盛世。陛下之于太宗,谢幼安之于谢安石,何其像也,有何异哉?谢幼安诗文风流,人品雅洁,陛下亦赞之曰有魏晋遗风,不负江左风流,臣下就事而论,又有何不妥?”

    对于张九龄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语,玄宗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哈哈笑道:“子寿此言,确有道理。”然后,他看向李林甫道,“这些物件,可能确定真伪?”

    李林甫道:“族谱、画像皆由吴道子亲验,确是旧物。”

    玄宗一听吴道子之名,也放下心来,拿起面前的一张黄绢:“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诚金玉良言,不移至理也,朕欲昭告天下,于两月后的元宵佳节,令此子在国子监开讲,教化天下仕子,卿等以为如何?”

    李林甫顿时就道:“以其年岁,此举会不会礼遇太甚?。。。”

    李林甫此言,当然不会是秉公而论,他在谢轩的身上下本甚重,自然是希望他地位和声名越高越好,但是这种高却要有一个限度,若真的是让谢轩成为了天下文人仕子的领袖,他即便是能将谢轩收之麾下,只怕也要付出天大的代价。

    然而,他这句话才说了一半,却突然看到玄宗飘向自己那深沉的眼神。

    半月之前,玄宗突然道出金风细雨楼之事,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李林甫现下已成惊弓之鸟。是以当他看到玄宗的眼神,心下顿时一惊,瞬间就改口道:“然此子也是确有才学,陛下以盛遇待之,礼贤下士,犹如千金买骨,何愁天下才俊之士不能尽数归心?以臣度之,此事虽有利有弊,却是利远大于弊,实是圣明之举也。”

    玄宗笑道:“林甫此言甚得朕心,子寿以为如何?”

    张九龄道:“李相谋国之言也,臣下岂有异义?然两月时日太短,恐消息不能遍达诸州府,是否将开讲日期延后,如此更妥?”

    玄宗摇头道:“不短了,再往后延期,便是春闱了。况且元宵与春闱相隔不足一月,路程稍远的仕子,那个时候,也该到京师了,就这么定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