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烟云
字体: 16 + -

第二十六章 拜谒长歌

    半月之后,裴娇儿在王冰的悉心医治下,伤势尽复,恰在此时,王子璇也派人来到谢府,接裴娇儿回长歌门。

    半月的相处,让裴娇儿对谢轩的印象,大为改观,临上马车前对谢轩道:“若是近日得闲,便去一趟长歌门,我想王姐姐是想见你的,否则也不会央我来保护你。”

    谢轩点头道:“早应去的,在下这两日便会登门拜谒,还请小娘子转告王门主,莫要怪罪。”

    裴娇儿点头应允,人已经上了马车,却突然探出头来:“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这人本性不坏,切莫再与那登徒子多往来了。”

    闻听此言,谢轩顿时满脸的哭笑不得。

    两日后,谢轩在冷辉、朱能诸人的护卫下,前往长兴坊拜谒王子璇。

    长兴坊虽是小坊,但却处于长安城的正中心,距离东市只有两坊之地,距离西市亦不算远,算得上是长安城的黄金地段。长歌门能在长兴坊内占据半坊之地,恐怕绝不是钱财二字可以解释的。这其中虽然离不开琅琊王氏多少代人的心血付出,但一个年仅七岁的垂髫女童,自寄居崇仁坊逆旅伊始,十数年间,能打开如此局面,思之仍是令人惊叹。这也是国子监博士苏墨,虽与王子璇同以才情闻名天下,但名头却始终被王子璇稳压一头的原因所在。

    一行人步入长兴坊,还没到长歌门,谢轩就被狠狠地震撼了一把。在长安城中,无论是皇宫禁苑,还是里坊市集,官衙民户,皆是高墙环绕,而这长歌门竟然是完全开放式的。满目望去,但见亭台楼阁,池馆水榭,隐于山坳树杪之间;炳灼奇花,藤萝翠竹,点缀其中。这简直就是又一个曲江池,而不像是一个江湖势力的门派驻地。以里坊制设计的长安城,朝廷怎么会允许出现这样形制的私人建筑群?

    谢轩诸人拾级而上,行至长歌门山门,早有四五名身挎唐刀的劲装女子迎了上来:“足下可是谢君当面?”

    谢轩躬身还礼:“正是在下。”

    那领头女子看了一眼谢轩身后的车架,开口道:“门主说了,江湖急难,本是分内之事,谢君亲至,已足令蓬荜生辉,一干黄白物事,就不必带入山门了。”

    谢轩一听,当下也就不坚持了,否则的话,在这天下知名的才女面前,岂不是落了俗套?

    这时,就听到那女子又道:“门主又说了,长歌门中多女眷,谢君随扈众多,一同进入,恐有不便,是以只能招待谢君一人,不周之处,还望谢君海涵。”

    闻听此语,冷辉顿时不乐意了:“不行,如今长安城波涛暗涌,倘若郎君出了意外,谁能负责?”

    那女子淡淡道:“我长歌门虽多是弱质女流,但在这长兴坊内,若是还有人能伤得了谢君,那我长歌门不如解散算了。”

    冷辉正欲反驳,谢轩却阻止他道:“客随主便,你等在山门处等候便可。”

    谢轩这么一说,冷辉便只能照办,却仍是冷哼道:“忒多规矩,当自己是皇帝老子吗?”

    那女子闻言俏脸一寒,却终究忍了下来,对谢轩躬身道:“谢君,请随我来。”

    谢轩亦躬身还礼:“有劳了。”

    进得长歌门内,谢轩这才发现,这长歌门的驻地几无院落的概念。

    所有的建筑皆是四面环水,彼此之间,以狭窄的廊桥相连,门内的主路,也皆是仅容二人并肩行走的通幽小径,每隔数步,便有松柏榆柳,夹道相迎。行走在小径之上,通过繁茂古木,隐约间可见雕甍绣槛,飞楼插空,奇山异石,清溪泻雪,有一种犹抱琵琶,欲语还羞的美感。

    没一会儿,谢轩便在那女子的引领下,来到一处湖泊之前。

    那湖泊占地极广,仅一湖之地,便足有整个谢府大小,若非是天然形成,很难想象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那女子停下脚步,躬身对谢轩道:“门主现下正在湖心纳凉,请谢君在此稍待片刻。”

    谢轩紧了紧身上的衣袍,很想对那女子说:“excuse me?what?这么冷的天气,纳得哪门子的凉?确定不会被冻死?”

    可惜那女子在说完此话后,已经转身走远了。

    没一会儿,自湖心洲处,便有一叶小舟,向着谢轩的方向疾驰而来。

    小舟来到谢轩的近前,摆渡者是一个绿衣的白发老者,年纪与张九相仿,至少已有古稀之龄,老人看向谢轩笑道:“少郎君,请上船吧。”

    谢轩拱手道:“有劳老丈了。”

    上得船来,那老者手持一根翠绿竹篙,上面犹有嫩枝,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小舟便立如离弦之箭,直向湖心洲的方向而去。

    不多时,小船便来到湖心洲,停靠在一处小型的码头处,那老者笑道:“门主已在亭中等候多时,少郎君请吧。”

    谢轩踏上岛来,只见湖心洲的面积虽然不大,但却被布置得别具匠心,另有洞天。山川河流,在此均有具现,可谓纳宇宙于方寸,容山川于弹丸,收天缩地,极尽巧思。上面处处琳宫合抱,复道萦纡,奇花古木,飞瀑流泉,当真可说是虽为人作,宛若天成。

    然而美则美矣,谢轩还没走出多远,就被那繁复的回廊和随处可见的曲折小径给彻底地弄乱了方向感,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往哪里落脚。

    就在这时,湖心洲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清越的古琴之音,虽然音调与后世有着很大的区别,但是谢轩还是从整体的韵律听出了应该是古曲《流水》。

    谢轩顿时恍然,想来自己窘迫的样子,已尽被这天下知名的才女看在眼里,为免自己尴尬,这才以琴声引路,倒也称得上是蕙质兰心。

    这个时候,逼格最高的做法自然是以一曲《高山》相和,然而此刻的谢轩,身边无琴,即使有,他也弹不出来。

    片刻之后,谢轩终于是从那迷宫一般的景致中走了出来,抬眼一看,不远处,一座凉亭,临水而建,周遭松柏耸翠,芳草萋萋,独留邻湖一面,揽盛听潮。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稀疏地照射在地面上,湖面上阵阵冷风扑面,催人肌骨,果然是纳凉的“好”去处。

    谢轩走到近处,只见凉亭上以古篆描金,篆刻着四个大字,听雨揽风,凉亭下,四围以白纱轻笼,隐约间,可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在素手拨弦。

    谢轩慢步踱至凉亭前,那琴音也戛然而止,白纱被女婢向凉亭两边慢慢拢起,一道柔美的声音穿透纱帐传入谢轩的耳中:“谢兄玉驾亲至,小妹未能远迎,还望恕罪。”声如黄莺出谷,似水如歌。

    谢轩正欲答话,不想纱帐却恰在此时被完全拢起,一张清丽绝伦的俏脸,顿时就映入了谢轩的眼帘,强烈的视觉冲击,顿时让谢轩忘却了所有的言语。

    在来此之前,谢轩通过诸人之口,并非是不知道王子璇是一位美人,但是他却没有想过人可以美到这种程度。这种美,简直就是集天地之灵气,钟山河之毓秀,便有生花妙笔,也无法绘其色于万一,纵有锦绣诗篇,亦无法描其美于分毫。只一眼,谢轩便油然而生自惭形秽之感,再也不敢与之对视。

    直至半晌之后,谢轩才从这种震撼中转醒,顿时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正在心中盘算说辞,便听到王子璇道:“谢兄,请坐。”

    谢轩抬眼再看,这才发现亭中石桌上的瑶琴已然被女婢撤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两只不足两寸的淡青色茶碗,这在尺寸上,与后世的品茗杯已经比较接近,与唐代普遍流行的大茶碗相比,已是雅致了许多。

    在凉亭的一角,一名十四五岁的婢女,正在煎茶,在她的身周,足足摆放着一二十样各种各样的器具,令人眼花缭乱。谢轩虽然对于茶道不懂,但却在史书中看到过相关的记载,这些应该就是唐代社会上层人士品茶所用的二十四器了。

    想来王子璇未来迎接自己,多半就是因为要留在这里,从旁指导,这煎茶繁琐的步骤,确实不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可以独立完成的。

    王子璇见谢轩目不转睛地盯着清珞煎茶,哪里知道谢轩是不敢与自己对视,开口问道:“谢兄,似乎是对煎茶颇有兴趣?”

    谢轩收回目光,仍是不敢与王子璇对视:“谈不上兴趣,只不过是修身养性的一种手段罢了。”

    “愿闻其详。”

    谢轩此时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生搬硬套道:“茶者,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中澹闲洁,韵高致静。余以为茶有一道十德,一道者,自然之道也,思与境偕,情与景冥,天人合一,物我玄会;十德者,散闷气,驱腥气,养生气,除疠气,利礼仁,表敬意,尝百味,养修身,可雅志,可行道。常饮茶,自可平心静气,陶冶情操,以行君子之道,何乐而不为呢?”

    王子璇双目异彩一闪:“谢兄高论,子璇受教,有此一道十德,茶道兴起,指日可待矣。”

    两人说话的功夫,婢女清珞已端着煮好的茶汤,走到两人面前,先用刚刚止沸的茶汤将二人面前的茶碗洗尽,而后各为二人斟了浅浅的半杯。

    茶汤注入青瓷碗中,变幻为一片翡翠绿色,相映生辉,王子璇端起茶碗,轻声道:“谢兄,请。”

    两人端起茶碗,同时一饮而尽,但当茶碗放到桌面时,谢轩却顿时看出两人饮茶的区别来,王子璇的茶碗干干净净,而自己的茶碗却留下了一层浅绿色的茶粉。

    谢轩这才想起,在唐代,茶叶均是研磨成粉煎煮,而煎煮后的茶粉,唐人也大多是习惯连同茶汤一起吃掉,这在后世绝对是不可想象的。

    在后世,很少会有人将上好的茶叶研磨成粉煎煮,就更不会有人将杯底的茶叶全部吃进肚子里。能不能吃下去都是另说,这本身就是一种焚琴煮鹤的行为。

    王子璇自然是不可能知道此时谢轩的想法,事实上,她连二人杯底的细微差别,也没有注意到。然而,谢轩的内心却顿时起了巨大的变化,是了,无论对方是怎样的卓尔不群,但是自己毕竟是比对方出了一千多年的阅历,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念及于此,他虽然仍在惊叹于王子璇的绝世容颜,却已经从那种自惭形秽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可以与之对视,也可以与其平等交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