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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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八方云动 六

    陈玄礼闻言,沉吟良久,才冷冷撂下一句:“下不为例。”,然后他转身对谢轩道,“老夫临来之前,已命左右金吾卫,左右千牛卫将曲江池毗邻诸坊,尽皆封锁,幼安放心,贼匪一个都走脱不了,我等去正堂静候消息便是。”

    王逸之也道:“冷辉,朱能,你二人各率一半的人,驰援建宁王与宁王府兵,尽量留下活口。”

    众人在陈玄礼的带领下,向正堂走去,陈玄礼眼神无意间扫到由两名女婢搀扶的裴娇儿,神情顿时大变。

    如果说吴百川的出现,陈玄礼只是惊的话,那么当他看到裴娇儿的时候,便是骇了。

    陈玄礼快步走到裴娇儿面前:“汝可是娇儿?”

    陈玄礼只是在十年前,与裴旻切磋之时,见过一次裴娇儿,但当时裴娇儿还只是一个垂髫幼女,如今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当年黄毛幼女,已然出落成人,只是依稀间,还能看到当年颜容,是以陈玄礼也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故有此问。

    裴娇儿神情痛苦,看向陈玄礼,微微躬身:“娇儿拜见陈叔叔。”

    陈玄礼闻言,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

    以他的武学造诣,如何能看不出裴娇儿心脉遭受了重创,命不久矣?

    裴旻虽开朗淡泊,如清风霁月,然老蚌生珠,得此佳女,一向视之为明珠,极尽宠爱。倘若此女真的在京师出了事,裴旻盛怒之下,必定南下长安,以他的威望和号召力,只怕会惹出天大的祸事。最关键的是,以裴旻的武道修为,他想要做什么事情,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下他。

    陈玄礼立即道:“快,快将娇儿扶进正堂。”

    一行人拥着裴娇儿步入正堂,将之放在软榻之上,陈玄礼拿过她的手腕,搭上脉门,只一探,便面如死灰,站起身来,长叹道:“大乱将至矣。”

    众人无不明白他的意思,都是默然以对。

    然而裴娇儿的状况,在谢轩和王逸之看来,绝非是什么回天乏力的重伤。

    他们虽然不懂什么叫做心脉重创,但是裴娇儿既无外伤,脏腑亦未受到外力的冲击,以后世的医学角度来看,不可能会有什么大碍。

    王逸之开口道:“以大将军的地位,可否请太医署的医师前来救治?”

    陈玄礼叹气道:“他们的医术,我很清楚,徒劳罢了。”

    谢轩知道陈玄礼说的是实情。唐代的医疗水平极为有限,民间绝大多数的医师,治病尚用巫术,水平比之后世医学院的学生,都远远不及。即使是太医院的医官,也多半都不靠谱,感冒发烧都能把人治死。以裴娇儿现在的身体状况,绝对禁不起这些人的折腾。

    这时,王逸之开口道:“长安城龙蛇蛰伏,市井之间,未必没有声名未显的杏林高手,晨鼓之后,我立即派人去长安各坊,寻访名医。”

    陈玄礼神色黯然:“除非孙思邈再生,否则多半是没用的。”

    谢轩不明白为什么陈玄礼从一开始就一直唱衰裴娇儿的伤势,开口问道:“大将军,心脉受创,当真是无法可医吗?”

    陈玄礼道:“普通人心脉受创,实际并无大碍,而武者不同。心为阳火之源,武者习技击之术,自强身健体伊始,一旦登堂入室,心内阳火炽烈如骄阳,此亦为武者强大之根本。然一旦心脉受创,心房失守,滚滚阳火倾泻,便会灼伤周身经脉。心如寒冬之冰,脉如淤塞之河,焉能再活?况且这丫头武学造诣尚浅,是以素问心法催动阳灼,受创之重,实是超乎想象,多半危矣!”

    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轩当听到陈玄礼说出素问二字时,突然灵光一现:“长安可有一位叫王冰的医师?”

    众人都被谢轩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愣住了,唯有王逸之知道,谢轩这是再度开启了上帝视角。他连忙回头问向身后的扈从:“尔等可听说过此人?”

    一络腮须汉子,思酌半天,仍是不敢确定,小心翼翼道:“谢君说的莫不是启玄子?”

    谢轩顿时大喜,他只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说出了此人的名字,没想到还真有人知道:“正是此人。”

    陈玄礼闻言,心中亦燃起了一线希望。

    这时,就听得那汉子又道:“然此人虽颇通医理,却并非是医师,乃一书生耳。”

    陈玄礼眼内的火光,顿时又黯淡下去,太医署都无法解决的事情,料一书生又能有何为?

    谢轩看向陈玄礼道:“虽是书生,然末学居于潏河之时,时常听过往船家提及此人,每每有当世扁鹊之美誉。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裴娇儿每况愈下,我等皆束手无策,不妨就将此人请来试一试,或许能有办法。”

    陈玄礼闻言,沉吟了一会:“好,就依幼安所言。”

    王逸之闻言,看向那络腮汉子:“可知此人家住何处?”

    “知晓,在永安坊内。”

    王逸之站起身来,看向陈玄礼:“大将军,眼下裴娇儿的状况,很难撑得到明日晨鼓开坊,如今各坊皆被四卫封锁,请大将军出示信物,我这就派人将王冰请过来。”

    陈玄礼立即从腰间拔出虎符,但右手却瞬间又在半空中定住。

    吴百川知道他这是怕虎符有失,被玄宗问责,当下就道:“大将军,虎符,国之重器也,须臾不容有失,眼下贼人尚未彻底剿灭,无论是我浩气盟中人亦或是金吾卫携此重器往返永安坊,皆不安全。大将军若是信得过老朽的话,就由老朽代为跑一趟。”

    陈玄礼当即顺水推舟:“有吴兄出马,自是再好不过。”说完这话,就将手中虎符抛给了吴百川,接着道,“临来之前,我已下令各坊戒严,为免误会,吴兄可走青龙坊方向,让刘玉洲与吴兄同行。”

    半个时辰之后,在众人的焦躁中,吴百川总算是将王冰给带了回来。

    众人向谢轩口中的这位神医看去,只见他年在不惑,广额方颐,浓眉美髯,倒是自有一番仙风道骨,只是此时的王冰,脸色煞白,神情飘忽,显然是这一路上,被吓得不轻。

    以貌取人,自古有之,陈玄礼看他形貌,不由地对其便多了几分信任,开口道:“吾乃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现下外面金吾、千牛四卫正在清剿贼匪,有本将在此坐镇,汝无须害怕。”

    王冰躬身一礼:“敢问大将军,病人何在?”

    陈玄礼指了指屏风前软榻上的裴娇儿:“汝去看看有无办法医治。”

    王冰走到榻前,只一眼,就轻咦一声:“似是阳衰之症。”

    只凭这一句话,陈玄礼便重新燃起了希望,因为王冰一眼之下,便将病症说对了一半。

    紧接着,王冰就看向了陈玄礼,意甚踟蹰,欲言又止。

    陈玄礼道:“有话只管道来。”

    王冰支吾道:“欲详察病症,末学需为其切脉方可。”

    陈玄礼闻言顿时一愣,望闻问切,医之纲也,这有何可犹疑的?然而他转瞬就恍然,王冰到底不是真正的医师,而是有志入仕的仕子。孟子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若是普通的良家女子也就罢了,而裴娇儿令得自己以虎符为信,连夜召医,在王冰的心里,身份自然是非同小可,他又怎敢擅触其肤?

    陈玄礼当下就道:“生死大事,安居男女之防?汝不必多想,只管瞧病。”

    王冰这才放下心来,走到榻前,将裴娇儿的手腕伸出榻外,退出足有两尺,这才伏下身子,将自己的手指搭在了裴娇儿的手腕上。

    众人的神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王逸之看向谢轩,耸了耸眉头,谢轩不好开口,只能微微地向王逸之摇了摇头。

    王逸之见状,顿时就一脸的疑惑。

    实际上,谢轩确实是没有什么把握,他能够突然想到王冰这个人,完全就是因为陈玄礼提到了素问。

    古书记载,王冰少时笃好易老之学,讲求摄生,究心医学,尤嗜《素问》,自天宝九年至宝应元年,历时十二载,注成《补注黄帝内经素问》24卷,81篇。后世谈及《素问》,王冰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是以陈玄礼提及素问二字,谢轩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王冰。

    然而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这位后世推崇的“名医”到底能不能把理论转化为实践,谢轩自然是全无把握。

    大约过了有半盏茶的功夫,王冰站起身来,对着陈玄礼躬身一拜:“幸得大将军召唤末学及时,若是再迟,只怕是神仙难救了。”

    众人听他话中的意思,竟是能救,均是大喜。

    陈玄礼问道:“如何医治?”

    王冰道:“先以针法,穿刺其百会、气海、神门、大椎等诸身阳穴,升阳举陷,通督定痫,激发其体内阳气,以驱寒邪。”

    没想到王冰才说出这句话,就被陈玄礼打断道:“其体内阳气肆虐,如火焚烧,安能再激发阳气,岂不速死邪?”

    王冰摇头道:“非也,逆者正治也,从者反治也。末学观小娘子体内之火,乃龙火也,得湿而焰,遇水而燔,若以水湿折之,适足以光焰诣天,物穷方止矣。反常之理,以火逐之,则燔灼自削,焰光扑灭。依此法,既可扑灭体内阳火,亦可驱赶心头寒邪,实一举两得之策也。”

    陈玄礼武道修为虽高,却不懂医理,沉吟半响,才道:“汝有把握吗?”

    王冰道:“若不治,大将军请治吾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