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安奴玉碎 白雪之中
“绿翁……帮我守在门口，不要让人进来。”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可惜了！”绿翁长长地叹了口气。
“反正也没什么意思，留着做什么呢？”
“如果冯雪凌不再是以前的冯雪凌，我会选择离开，元氏兄妹也会。”绿翁露出了凝重到凶狠的眼神。
冯雪凌还是笑了笑，道：“人生，本就是一个从不懈追求到获得，再到放下与被放下的过程。雪凌本是个街头乞儿，得与诸位相识，蒙大家信任，才有这几年来的生死相依。如果大家想走，今后，我只希望你们善待自己。”
绿翁忽然苦笑道：“雪凌，你这个人百般都好，就是容易被骗！我才这样开个玩笑，你便跟嘱托后事似的！放心，人生难得一知己，纵使我不算是你的知己，但你冯雪凌永远是我的知己！”说完，一个急步，立在了门边。
冯雪凌微微一笑，喝下一杯茶，便开始了。
第三天的天终于亮了，来到他身旁感慨者和落泪着何其之多，最后，还是由方悦、绿翁和元绛留下来陪他。
“你总说自己是天下第一，那么在意这名头，却这样就把全身武功废了……”元绛凄凄而言。
方悦叹了一声，“是啊，他总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呵呵！可是，他几时在意过？在他看来，连自己是谁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何况‘天下第一还是第二’！不过在我看来，他永远是第一，不管有没有令人畏惧或倍受指责的武功，他都是！”
“没错！”绿翁回了方悦两个字。
方悦看了看绿翁和元绛笃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床上未醒的冯雪凌，不禁感慨万千。
冯雪凌醒来的时候，身边站着三个人，方悦，绿翁和元绛。
冯雪凌笑道：“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在你们的守候中醒来。”这话本是说来笑的，却总让人觉得凄楚难耐，痛苦不堪。方悦一下便转过了头去，不看他，也不说话。冯雪凌清楚，他这副失落的表情并不仅是做给自己看的，当然，对冯雪凌的决定，方悦亦无质疑和反对，只是，他不能忍受这个结果。十年辛苦不寻常，又岂是个“血”字能尽言其痛的？
“你们这是怎么了？啊？！不就是没了武功，做不成天下第一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安慰他们，跟个没事人似的，还开玩笑。又说：“你看看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什么人啊？哦我一觉醒来就拿出这模样对着我？！真是没良心。行了，都别哭丧着脸了，师父走了……我都没有像你们这样……”
可是，话说到这里，他先哭了。
方悦扶着他的肩膀，也忍不住留下了泪。那间本就有些狭小的屋子里尽是啜泣之声。见冯雪凌倚着方悦大哭起来，元绛转头抵在墙壁上，挥起红彤彤的袖腕堵住嘴，细眉淡淡一皱，却把双眼紧锁，唯有泪能出。
绿翁回头低声对元绛道：“这个时候，你怎么……你应该劝劝他才是啊！”
元绛没有开口回答，倒是冯雪凌先开了口，正所谓哭得痛快的人往往也乐得痛快。
“记得，我第一次上竹溪山的时候，我们还叫师父师娘，她抱着我，给了遍体鳞伤的我以无尽的温暖。师父宴崇白给我糖吃……师娘看到我满身新旧叠加的累累伤痕后，她流泪了。多好的师娘啊！她教我武功，那时的师娘比现在更美丽，更优雅！我勤奋，刻苦，别人都休息了我还在练剑。在别人看来，练功是件很辛苦的事，可在我看来，天下没有比这更轻松更值得去做的事了。我进步很快，师娘很开心，还说，等我长达了，要把荑儿给我当媳妇呢！”
说到这里，他含着热泪，笑了。又道：“可是我不识字，很多奥义难以理解。一次，方老先生上山，她便把我交给了他。当时并不觉得怎么样，可是后来才知道，那可是闻名天下的大学士啊！师娘就把我这样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让他教授，那是天大的福份啊！”
方悦道：“来到了白杜万卷楼，你更是笃学养志，也许是经历的更多，比同龄的孩子更成熟，所以学得更好！你从来没有辜负过蓝姨，也没有辜负过家父，还有孙衍竹先生。虽然，我为你放弃了一身武功而感到痛心，但我相信，如果家父知道了，蓝姨知道了，孙大侠知道了，也必然会欣慰的。只是如今，你没了武功，元门四兽就不要离开你了，让他们保护你吧！”
冯雪凌道：“那倒也不用，他们继续做他们该做的事，我冯雪凌虽然没了功力，但武者的体魄尚在，待修养些时日，我也不会干坐着。”
“那你想干什么？”
“行医啊！卢一友先生不也没什么武功么？人家照样逍遥自在地治病救人，以他人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以他人的伤痛为自己的伤痛。我虽然不算是他的徒弟，但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以后做个医者行遍天下，也还不错！”
方悦笑道：“卢先生能妙手回春，可是你，我真不太相信你的医术。”
冯雪凌瞅了方悦一眼，道：“妙手回春算什么！我还妙手回夏呢！你看，春，多少有些凄凉，哪有盛夏精神！”三人一听，都“噗嗤”一声，笑了。
突然，门外闯进一个壮汉，一来就拉起冯雪凌的手，惊道：“果真一点功力都没了，贤弟……”关濯欲言又止。
冯雪凌道：“义兄不必如此沮丧，如今，魏荣闼已被你我联手击毙，再不会有人觉得我是那霸业路上的障碍而非杀不可了。”
关濯道：“贤弟，兄长虽然愚钝，但也知道，你盛怒之下为师报仇，也杀了不少名门望族，豪派子弟，只怕他们的亲眷断断不肯放过你啊！就算以前，尤须提防，何况是现在！”
冯雪凌笑道：“哥哥不必为我担心，我那日实在是……那些人，不该死。如果他们要报仇，只管来好了，莫说我此时武功全废，就算还如以前那般，雪凌也断断不能逃避罪责！如今，我只想去为师父守灵百日，然后与萼儿和安奴下山行医，能活到几时是几时吧！不过，如果真有人来报仇，大哥，你们可不许出手阻拦，否则，雪凌绝不能认为你们还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
“雪凌……”
“不必再说了！”
“这个先不说了，蓝姨的灵柩昨日已经返回竹溪山了，如今就剩下咱们几个还留在典阳城中，也该启程了！”方悦道。
众人快马加鞭地往竹溪山赶去。到山门外，便见着一座白幡大营，所有竹溪弟子都在其中。依俗礼，亡于外者，椁不入庭。所以蓝叶姑的棺木就停在了竹溪山大门外的旷地上。众弟子身着丧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中心大帐，垂首致哀。
冯雪凌远远地下了马，将衣服反穿在身上，全程以孝子之礼向大帐跪磕而去。一步一跪，一跪一磕头，一磕一泪流。
冯雪凌磕至帐中，扑柩而泣，悲不自胜。
冯霈冲和宴荑见他额头已经磕出了血丝，忙去将他止住。冯霈冲道：“二弟，师父已经去了，你冷静，冷静……”说着自己也是一汪眼泪，兄弟二人抱首痛哭不止。宴荑见了，更没了劝慰的力气，倒在地上，与周菩音等放声哭了起来，只有方悦等人来拉劝，而弟子众多，根本劝不住，而绿翁和元皓又不太会说话，更急得不知所以。绿翁索性溜到外面去了。
“已经三天了，雪凌还是没吃东西吗？”方悦问。
关濯叹道：“是啊！义弟总是没味口！方先生，如今他没了功力，长此以往，我实在担心……，唉！您可要好好劝劝他呀！好歹吃点儿饭。”
方悦道：“蓝姨待他如母子，如此深情，你也是知道的。如今，蓝姨走了，他的悲恸，岂是言语情理所能劝阻的。不过你放心，江萼和安奴也快到了。她们俩陪着他，也许能好点！”
关濯点了点头，忽问道：“对了，宴荑姑娘怎么会中了乌菂丸呢？又是谁向她下的毒手？”
方悦看了看他，道：“没想到关兄还是个细心之人，这么多天了，连雪凌都没问这个问题，倒让你先说了。”
关濯道：“雪凌是何等聪明之人，他之所以没想，是因为心绪不宁，内心忧伤！”
方悦冷冷道：“一谋接一谋，一计连一计，桩桩件件，只为削弱竹溪剑派的力量。”
“细想来，竹溪剑派自往廉州回来后，的确是大不如前了。俞沾绒被害，龙冶被杀，朱吉影叛逆，雪凌先是被逐出门，如今又武功尽失，而且，蓝掌门也走了。现在，竹溪山有影响力的人物就只剩冯霈冲、周菩音和武道春了。真是转眼沧桑啊！”
方悦又道：“他们很清楚，冯霈冲武功高强，稳重而有谋，不容易对付，不可先对他下手。但周菩音就太单纯了，武道春的剑法在他们几个中也要差些，所以这二人留着也没什么大碍。但冯雪凌不一样，他武功太高，既得了昆山玉鉴掌的真传，还是当今竹溪六逸剑法中造诣最高的人，更兼轻功独步天下，诸般绝技缠身，而且既能沉得住气，又聪明伶俐，还重情重义。要对付冯霈冲，冯雪凌才是他最大的敌人。对付冯雪凌这样的人，是很难有什么方法的，但再厉害的人也有致命的弱点。所以，他们给宴荑吃了乌菂丸，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能救她，克勤大师和冯雪凌，因为二人都会“手划虚空过无痕”。宴荑是蓝姨唯一的女儿，又是冯雪凌的好友，所以，雪凌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一定会使出“手划虚空过无痕”，救她一命的。但此毒解了后，解毒者也将武功尽废，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功力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脆弱了。
关濯一拳砸在树上，又听方悦道：“雪凌没了武功，他，结彪，就可以慢慢地筹谋，如何一步步地走上竹溪山，成为这个武林第一剑派的掌门人了！”
关濯不禁惊道：“结彪贼子！可如今该当如何？我门能如何帮助竹溪山呢？”
方悦道：“结彪在暗，我们在明，何况他有木宗城的实力，硬拼肯定不是上策。也许，雪凌会有办法，不急，等过几天雪凌的心情略好了再问问他，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过了两日，江萼和安奴也身着素服走到了冯雪凌的身边。冯雪凌却还是一话不说，她俩也不多言，默默地守着他。又过了两日，忽听冯雪凌叫道：“安奴，去帮我把元氏兄妹叫来。”
安奴应声而去。不多时，与元氏兄妹同入了帐中。
冯雪凌良久才开口道：“我曾教过你们一个阵法，已经很久了，可还记得？”
三人相互看了看，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有此一问。元松忙道：“自然记得！”冯雪凌“嗯”了一声，却依然面无血色，更没有任何表情。他从所跪的谷垫上拿出一卷六折的图纸，面也不回，就伸手向后递去，元松赶紧双手接住。听冯雪凌道：“你们三个趁着夜色，据图在西面的山上建此暗阵，让绿翁四下看着，不要被人发现了。过两日，我要在此为师父招魂。”
“招魂？招魂还要布下如此大阵？”
“不必多问，但要记住，布阵的事，没我的允许，不要告诉任何人。”
三人齐道：“是！”便出去准备了。
当夜，元氏三兄妹暗中为招魂搭阵，绿翁则在四周忽来忽去地游走，而冯雪凌却在灵前磕完头后到了方悦的住处，二人谈了半宿，也没人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知道时间又匆匆地过去了两日。
这一天，冯雪凌携上把琴，也不带任何人，连江萼和安奴都没让同去，便往西山慢慢走去。大家知他伤心，也都顺了他的意思。
冯雪凌坐在那看起来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的阵法中心，将琴轻轻摆在石上，一直坐到了午后才开始弹起忧伤凄凄的曲子来。
魂兮远渡阴河北，日薄西山测泪痕。
五土微扬招远魄，苍苍碧木隔瑶琴。
摇琴知我神思乱，来去黄泉知交半。
零落残泥二三声，声声招不来长风漫漫。
魂兮在阴河南，子弟青丝结破弦。
魂兮归来！血泪已满夕阳边。
一夜过去了，他的琴声几乎没有停止过。此刻，泠泠声在那一丛丛、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竹和水间冷凝了。因为空气也冷了。
“你好歹还有绿翁和元氏三兄妹等人可以使唤，那些人，个个都算是一流高手，为何竟一个也不带着？”这声音里充满了无比得意的语气。
“如果他们但凡有一个在这里，你还会出现吗？”冯雪凌冷冷地问结彪。
“哦？莫非你不是在此招魂，而是在等我？”
冯雪凌不说话。他不想说话了，尤其是对结彪这样的人。他叹了一声，右手中指在第一弦上猛一勾，那雄浑的声音跌宕而出，声所及，狂风骤变，山石滚滚，丛林摇摇，杂草瀁瀁。
结彪没想到冯雪凌虽然没有武功，却早有了准备，尽管他已经明确地知道四周并没有冯雪凌的人，这空空荡荡的山间只有他一个人在抚琴招魂。他已经完全没了功力，怎么会……？来不及细想，他已经落入了一片蛇藤的漩涡中。
也许结彪忽略了，卢一友精通奇门遁甲，那冯雪凌就算没了武功也照样可以启阵对付他。此时，他慌忙着急地一掌向横飞的乱石和绿藤打去，可每次向前面打出一掌，后面又有石砺击杀，蛇藤缠打。一掌大向后，前面、上面，甚至下面又是危机四伏，令他措手不及。可结彪毕竟功力深厚，折腾了不大一会儿便快将那阵破了。冯雪凌远远地抱琴看着，看着看着竟再不管他，而是回身走了，也不论他是否快破了阵。头也不回地走了。
结彪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大喝一声，猛一掌破了一匮三蜂阵，可就在破阵的那一当儿，不知从何处追来三剑，剑剑直欲取他性命，他正惶恐躲避，忽觉耳朵一麻，头脑偏昏，左肩被刺了一剑。他飞身一看，原是绿翁的箫声正向他迥迥扑来。他自知中计，可是，每一处可以逃离的地方都被元氏兄妹把住了。他眼一斜，瞄准了元绛的位置一掌击去，元绛还没出手，却被一股雄浑的剑气逼退了。他退身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冯霈冲。
结彪冷冷地笑道：“你来了！没想到你我这么快就见面了。”
冯霈冲道：“我二弟虽曾被你所救，但也救过你，并为你提心吊胆地隐瞒了那么久，你可知于他是何等的痛苦！在廉州，他没有杀你，放了你！你却让师妹吃下乌菂丸，让雪凌废掉了苦苦修练了十年的武功！这还不算，你勾结交阯军，联合芦花纪，使大宋蒙难，生灵涂炭！结彪，你罪大恶极。”
见冯霈冲义愤填膺，气势汹汹地数落，结彪冷冷笑道：“古来成大事者，皆如是也！我结彪不能成功，乃天意！冯霈冲，你敢和我一战么？”
冯霈冲道：“好！今日之事，倒也还算是我竹溪剑派门中之事，就让我来清理门户吧！”说着，一剑“北风雨雪恨难裁”荡开层云，划破长空而去。结彪拔出剑来，也以“北风雨雪恨难裁”挡去。二人就在那山间的绝壁上飞来横去，使着同样的剑招，劈得竹林唰唰地翻倒，落叶呲呲呲呲地卷着黄埃。
一片玉竹声飞晚，长林遮尽薄池短。
夕阳还剩半截，二人已不知战到了何处，只听元松道：“回去吧！看这势头，冯掌门很有把握。咱们，也该回去看看公子了！”
元松等回到帐中，冯雪凌依然跪在灵前，双目闭着，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宴荑递给他水，他也没喝。江萼和安奴见了，相互看了，也都忧心忡忡。
过了几日，绿翁和元氏兄弟都离开了竹溪山，方悦和关濯等也都纷纷请辞了。除了江萼和安奴一直陪伴左右，元绛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毕竟冯雪凌已经不再是那个武功高强的一代人物了，而是从里从外看去，他都是一介书生。经此变故，这个书生更显得有些瘦弱不堪了。
溪头白石还游水，翠竹忍支残绿声。渐看萧条侵落日，无边鸟道寂难行。
转眼已是百日过去了，冯霈冲带着宴荑等众弟子送冯雪凌一行四个踩着秋气，离开了依然是竹色绵延的竹溪山，向山下不知何处走去。作为他的哥哥，冯霈冲只能遥遥看着弟弟远去的孱弱之躯。宴荑，更是流下了眼泪。
四匹马很慢很慢地走着，也没什么目的，大概是冯雪凌胯下的红眠想去哪里，他们便去哪里吧！忽然，红眠停了下来，冯雪凌看了看元绛。元绛却故意侧过头去不看他。冯雪凌只得继续向前。如果到了有人的地方，便停下来，遇到有人又没有大夫的地方，就会多停留几天。直到救了几个人，治好了几个重病的老妇，她们才看到冯雪凌脸上露出的久违的喜色。
他们没有任何忧虑地走着，看着，冯雪凌也不要她们照顾，说自己可以。
三个月后，四人到了莆田。早有人向方悦报了此事。方悦一听，连忙对阿荷道：“阿荷！走，咱们迎接……冯大夫去！”阿荷应了一声，随他去了。
一见冯雪凌，果然清瘦了许多，不过，那份气概未减。方悦笑呵呵地迎上去道：“冯大夫一路鞍马劳顿，辛苦了！”
冯雪凌见到方悦，也很是高兴，当即向他一瞥，故意装腔道：“你没病吧！”
阿荷忙道：“冯公子，我家公子的意思是你已是一个大夫了！”
冯雪凌道：“对呀！所以我得先问问他有没有病啊！”阿荷无语。
方悦“噗嗤”笑了一声，道：“这么多姑娘陪着你，怎么不学温柔点，还是这么牙尖嘴利的！”
冯雪凌道：“这个嘛……我可比不得你方先生……”方悦急忙拦住他的话，道：“好好好，咱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一见面就让人受不了，你看，白杜万卷楼的主人亲自出门远迎，够意思吧！是不是觉得很有面子？！”
冯雪凌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敢不迎我？哼！”叫了声：“元绛，走，我给你沏茶去！”元绛笑应道：“好嘞！”便随他去了，江萼和安奴在后面直发笑。方悦道：“这都什么人！还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也叫了声：“阿荷！待会儿沏茶，看你的了。”阿荷笑道：“好嘞！”
他们这一来，白杜万卷楼可就热闹了。一连茶会、诗会、酒会、琴会办了十多天。与会的不止他们几个，还有远近一二十个老少的文人墨客。
一日琴会上，江萼、安奴和阿荷在跳着舞，忽听方悦问道：“唉？九关山的邱老先生今日为何没到？”不一会儿，门人禀道：“公子，邱老先生的儿子刚刚来信说老先生病了，如今又是阴雨天气，路上湿滑，所以今天就不来了。还说，希望冯公子能去看一看。”方悦“哦”了一声，又道：“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冯雪凌起身道：“既然邱老先生病了，我理应去为他看看！玩了这么些日子，倒也想出去转转了。”
元绛道：“好，我陪你去。”
冯雪凌道：“不用，我又没缺胳膊少腿，不用你陪。再说了，这里是莆田，白杜万卷楼的范围，谁敢对我怎样！”
方悦起身笑道：“那当然！只须让安奴姑娘作个诊治的副手便好了！”可是等冯雪凌和安奴走后，他又急忙吩咐手下人道：“立刻为他开道，如果路上有什么可疑人物，就亮出你们的身份。”又对元绛道：“他不让去，你可以偷偷跟着他呀！冯雪凌现在没了武功，根本发现不了你的！”元绛一听，笑道：“对哦！他已经没武功了，发现不了我的！”一笑，便提剑而去。
冯雪凌和安奴一路匆匆而行，没有任何意义的小雨从他们的脸上飘过，不冷，反而走得更起劲了。二人没有说话，就这样在似有似无的飘飘点点中走着。走着走着，俩人都笑了，因为这样行走，可真是一种享受！
他们刚到邱家门口，雨似乎有点大了。转过一座微微拱起的小石桥。便见有个人从前面的成排的屋中走了出来，那人一身紫得可怕的衣裳，头发拖到胸口，不急不缓地说道：“这招，还真管用！冯雪凌，冯大侠，我终于把您盼来了！”安奴一听便心惊肉跳，急忙挡在冯雪凌的面前。冯雪凌将她推开，道：“百里空空！”又低声对安奴道：“快走！”
百里空空笑道：“啧啧，好美艳的女子，虽说出身青楼，但若换了我，恐怕也把持不住呀！哈哈……她当然可以走，但是，冯大侠，你得跟我走！”冯雪凌将安奴往后面一拉，示意她快走，又往前走了几步，道：“跟你走？哪里不可以是冯某葬身之所？”
百里空空道：“我和谢方蕖有约，谁先将你带回木宗城，在城楼上杀了，谁，便是木宗城的新主人！听说冯大侠是个爱玩游戏的人，颇知‘浪漫’二字，但不知如此有意思的游戏，您是否也乐意奉陪啊？当然，把你的人头带回去，啧啧，虽然血淋淋的难免有些不雅，但我也只能勉为其难。”
冯雪凌笑道：“这游戏，我倒是没玩过，也不太感兴趣，但是，在下怎敢让百里先生为难呢，还是跟你走的好！”
百里空空连连拊掌道：“好！好！原来跟冯大侠您合作竟是这般愉快，好！真是好极了！”不知何时，已有三五十人从百里空空后面走出，向冯雪凌围来。
冯雪凌猛向安奴吼了一声：“走啊！”
安奴望着他，泪如雨下，连连摇头。忽然，雾朦朦中一声凤唳，元绛一剑斩下，杀了三个人，站在了冯雪凌的身边。冯雪凌一看，笑道：“好巧啊！你也在！”元绛听了，真是哭笑不得，只道：“还好巧了！”这时，白杜万卷楼的人也一齐跃来，人数不下于百里空空的人。百里空空道：“想不到冯大侠如今废人一个，不但左拥右抱，连出个门的排场也这么大。看来，在下只能勉为其难了！”属下们一听，知道要生擒冯雪凌已经不易了。
此时，百里空空和元绛已经势如水火地交起了手来，两方人马也并入了混战，安奴紧紧地护住冯雪凌，倒也没让他伤到伤害。刀和剑，乱糟糟地砍来削去，说不准哪一剑会刺在冯雪凌的身上，安奴武功本就不高，百里空空带来的人又都不是平庸之辈，安奴自然是保护不了他的。
忽然，一剑飞来，被安奴一掌挡过，可在她挥手那一瞬间，又一剑趁隙此向了冯雪凌。冯雪凌急往后一退，那剑却十分快。他大叫了一声，这一声，震得雨急风忙。因为安奴挡在了他的前面。
“安奴……”安奴已被一剑刺入了腹中。
冯雪凌吓得直抱着安奴大声呼喊，望着血淋淋的她，泪如雨下。
安奴口中淌出血来。冯雪凌睁大眼睛看着他，哭喊道：“安奴，不……”
元绛也惊叫了一声：“安奴姐姐……”她想翻身过来，可是，百里空空没有给她机会。
安奴躺在冯雪凌的怀里，看了他很久，才道：“小时候，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会晚一点遇到自己所……所爱的人，还说，不遇到，我能一世平安。若……遇到了，我……我会有灾……灾……”
“安奴，我希望你没有遇到我，我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活着……活着其实本没什么意思。我活着，只为遇见你。雪凌，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你是真英雄，英雄可以伤，可以痛，但……不可以消沉……”
“安奴！你醒醒，安奴，安奴――”
他将她的头紧紧抱在痛苦的心上，他的泪和着她的泪，在浅浅的凄风冷雨中流着。
忽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手，将冯雪凌与安奴撕开，在冯雪凌的嚎啕呼喊声中，那只手将他揽上了马，带着三二十个武功高强的亲随，飞速离去。
百里空空见了，也不再向追去的元绛追赶，而是咬牙切齿地怒道：“谢方蕖，你个贱人！”吩咐手下：“追，杀了谢方蕖者，重重有赏！”
可此时的谢方蕖将冯雪凌交给了一位较壮的汉子，自己则率领三分之二的人马阻击元绛和百里空空两伙人。三帮人战至天黑也未分高下，这时，方悦率众赶来，才将谢方蕖和百里空空杀散。可是，冯雪凌已经被谢方蕖带走了。方悦惊恐之中，急忙传令救人。
谢方蕖的十个亲随载着冯雪凌，却是一路北上，而没有直接回木宗城。对此，冯雪凌看得很清楚。既然百里空空和谢方蕖的约定是带冯雪凌回城，那此时若直接将冯雪凌带回去就难免被百里空空孤注一掷的劫杀，不如先将他藏起来，等风声过了再暗中将他带回木宗城。可是，冯雪凌很清楚，他必须尽早脱离这些人的毒手，想来，一颗脑袋要比一个大活人容易带得多，万一这中间又出什么岔子，这些人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将他砍了，那可就麻烦了。再说，如果现在不逃，如果谢方蕖到了或者到了木宗城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这十个大汉个个都是好手，他如今只是一介书生，又如何能逃走呢？
他尽力地想着山形地势，马鞍长鞭，等一切过于可以救他的东西。忽然，他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银针。银针的数量足以射中这一路狂飙的十个人，可是，他根本没那个力气，而且，必须是迅速发针，在他人没有反映过来的时候将针成功射中这十个人，否则，他会很快就被“勉为其难”了。
不过，倒也不用那么着急。一路上，他慢慢地调匀气息，运着双掌。他虽然已经武功尽失，但他的脑袋可是一个武功秘诀库啊！
“雪凌，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你是真英雄，英雄可以伤，可以痛，但……不可以消沉……”他的脑海中温过了安奴最后的话语。
“我绝不可以让安奴失望，我不能总让别人保护自己。就算为了子容，为了萼儿，为了大哥和义兄，还有师父，我也要重新练武！我用了十年，练成了那么好的功夫，这一次，用不了多久！”心头飞快地转着这些话，向猛烈酷寒的北风一样刮得人生疼。
尽管他已下定了重练武功的决心，尽管他的双手已经慢慢地在马腹边动了起来，可是，十骑忘命北驰，而越往北就越冷，如今已是秋去冬来，很多山头甚至已然被雪所覆盖，他的头发也快结冰了，双手也已快被僵得麻木了。马跑得极快，那十个人都穿着厚厚的袍子，似乎是早有准备的，而冯雪凌，衣衫就很单薄了。莆田的冬季并不冷，他又爱潇洒，所以此时更是受罪了。夜里，十骑强占了间屋子，生了火，也供冯雪凌烤，生怕他提前冻死了。
十人睡觉的时候，总有两个看着他，虽然他现在弱不惊风，可毕竟也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不可大意。所以冯雪凌想偷偷运功都不敢，只得暗自调气，运脉。他是练过上乘武功的人，所以自有法门。
本以为白天在马上连不了便可趁夜练，谁知夜里更有两个人盯着他，连动都得小心翼翼的，更别说练功这种会被杀头的游戏了。所以他只能白天被驮在马背上的时候偷偷地练，可是，今年的冬天仿佛刻意与他冯雪凌过不去，实在太冷了！往年的这时候，他虽然也该到那雪中去了，但从未感到如此寒冷过，更别说冷到心头去了。
过了两日，已见起色，他想：足以发出银针，射落这十个人了，唉！这要是搁以前，哪用得着这么费劲！
他趁天亮刚烤完火，手还灵活的时候，待十人都上了马，便偷偷从腰间拔出银针，先射出五六支，中了三个人，那三人应声落地。余下七人听到同伴坠马叫喊的声音，立刻勒住缰绳。冯雪凌又立即射出五六支，这次中了四个人。剩下三个更是惊慌失措，都以为是有人来救冯雪凌了，而并没有想到是他干的。正四下紧张地望着。
冯雪凌并没有立即出手，因为这三个人分在三处，一个还与他同乘一匹马。所以，他只能静待时机。可这些人到底也不憨，久久不见动静，自然就想到了他，他一惊，猛发出五支银针，却只射中一个。他又一针扎向身旁那个壮汉的要穴，来不及骑马，他纵身便跑。还好身子还没有被冷麻，以他一贯的速度，剩下那人骑马追赶了好一阵子也没有追上。
他尽往雪皑皑的林子里钻，那马多少受到些障碍，速度也被减了下来。
他拼命地跑着，也不管后面是否有人穷追不舍，也不管前面是乱草平原还是万丈深渊，他只顾跑着，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在白茫茫的冰雪世界里，好似哪里都是一样平的，尤其是当人的眼珠子前还罩着一滴滴眼泪的时候。
他一步踩下了一个大雪坡去。
尽管他此时已经不再是那个战天斗地，武功盖世的大英雄了，尽管他只能勉强运运气，提提神，可他的体魄到底和平常慵慵懒懒的人不同，就算他从坡上一直滚下去，直接滚到了坡底，还被一些树桩颠了几下，树干撞了几番，他还活着。一发现还没死，他就立即起来再往马不能行走，甚至人走起来也很困难的地方跑去。翻山越岭，疾跑了五六里，没有一刻歇息，因为他必须活着。
他终于停了下来，找了个高地歇下喘口气，边喘边笑了。记得小时候，每次挨打，他就跑，时间长了，连工坊里专门对付他这样的“逃犯”的恶犬都追不上他。凭的既是苦苦练得的看家本事，也是他的韧劲。
他歇了好一会儿，可是这冰天雪地的，很难找到食物。不过他也不慌，因为像他冯雪凌这样的人，是不怕会被饿的。他起来走了一段路，看着飘飘点点的雪花，伸出了双手去接住八九片，捧在手心里，看了好久，才轻轻一口气将玉尘吹走。他向那空空荡荡的山野间看去，除了漂泊无定的“梨花”，难见一物。他高兴得暂时忘记了饥饿和悲伤，忘记了自己是慌不择路，忘记了自己是亡命之徒，随口吟诗道：
“年年琼蕊沾梅树，今岁荒原枉自行。默默人间何处宿？天涯占尽风流名。”
若是在往年，他此时必是在某一座高高的悬崖峭壁上轻盈地飘过，像纷纷扬扬的大雪花一样和梅花亲昵，喝一喝美酒，作一作律绝，看一看梅花和雪。骑着红眠，在那乱琼碎玉间穿梭，没人会看得见他，没人会问：他是谁？更不会有人回答：他就是冯雪凌！
夜，终于来到了冯雪凌的身边。此时，他不怕谢方蕖的手下们是不是又骑着马追来了，因为他坚信自己已经甩开了他们。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便能活下去。天地之间跌宕起伏的寒气阻断了所有的行人，没有人会发现这个倒在茫茫雪地上的男人。
夜里，狂风肆无忌惮地呼啸着，从他的头上、脸上、胸口、四肢上刮过，每刮一次，他就疼一次，他疼一次，寒风又猛烈地刮一次。
不知道那寒风是否也知道疼，是否也在这冰天雪地里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他从不惧雪虐风饕，但从未如此像个木头一样不能动弹。他不得不安安静静地躺在雪地上，任由雪虫疯狂地噬咬着全身。
枯而未死的老树“噌噌”地轻轻招呼他，奈何树是不能随意再伸长一两寸的，否则，就会断。
他渐渐不清楚，他那还跳动的心究竟是因为他还活着呢还是那已经算是死亡的气息了。也许就在这时候，上天才给足了他思念的空间，可是，他已经没有泪了。
天亮了，但他起不来。
他只能看到昏朦朦的天下模模糊糊地飘下几朵美丽的雪花，这纷纷扬扬的玉琼像极了江萼和安奴的面庞，那样纯净，那样柔和，那样没有凄凉的感觉。
他看着那雪，就仿佛看见了一首首绝妙好辞。不用他吟唱，不用他冥想，在这大自然的语言中，他只需安安静静地聆听就好了。偶尔从腹中发出一两声“咕嘟”，证明，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虽然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七天七夜，那“咕嘟”的声音已渐渐从腹中消失了，但是，他很清楚，他还活着。只要十二日之前有人能发现他，他就死不了。只要他没死，他就还会振作起来，只要他冯雪凌一息尚存，就不会平平庸庸地让人保护着，只要他多活一刻，哪怕一刻，他也要重练武功，保护他心爱的人，还要保护别人心爱的人。
他是谁？
冯雪凌。
一个从小漂泊在凄风冷雨中孤独寂寞的孩子，一个从小生活在别人的冷眼和欺凌下的孤儿。
第十日，夜，他并没有什么感觉，难道，他真的要死了吗？他并没有感觉到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他的眼睛早已没有了睁开的力气。
他自然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触摸他，更没有感到会不会有谁在他的身旁流泪。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可惜了！”绿翁长长地叹了口气。
“反正也没什么意思，留着做什么呢？”
“如果冯雪凌不再是以前的冯雪凌，我会选择离开，元氏兄妹也会。”绿翁露出了凝重到凶狠的眼神。
冯雪凌还是笑了笑，道：“人生，本就是一个从不懈追求到获得，再到放下与被放下的过程。雪凌本是个街头乞儿，得与诸位相识，蒙大家信任，才有这几年来的生死相依。如果大家想走，今后，我只希望你们善待自己。”
绿翁忽然苦笑道：“雪凌，你这个人百般都好，就是容易被骗！我才这样开个玩笑，你便跟嘱托后事似的！放心，人生难得一知己，纵使我不算是你的知己，但你冯雪凌永远是我的知己！”说完，一个急步，立在了门边。
冯雪凌微微一笑，喝下一杯茶，便开始了。
第三天的天终于亮了，来到他身旁感慨者和落泪着何其之多，最后，还是由方悦、绿翁和元绛留下来陪他。
“你总说自己是天下第一，那么在意这名头，却这样就把全身武功废了……”元绛凄凄而言。
方悦叹了一声，“是啊，他总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呵呵！可是，他几时在意过？在他看来，连自己是谁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何况‘天下第一还是第二’！不过在我看来，他永远是第一，不管有没有令人畏惧或倍受指责的武功，他都是！”
“没错！”绿翁回了方悦两个字。
方悦看了看绿翁和元绛笃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床上未醒的冯雪凌，不禁感慨万千。
冯雪凌醒来的时候，身边站着三个人，方悦，绿翁和元绛。
冯雪凌笑道：“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在你们的守候中醒来。”这话本是说来笑的，却总让人觉得凄楚难耐，痛苦不堪。方悦一下便转过了头去，不看他，也不说话。冯雪凌清楚，他这副失落的表情并不仅是做给自己看的，当然，对冯雪凌的决定，方悦亦无质疑和反对，只是，他不能忍受这个结果。十年辛苦不寻常，又岂是个“血”字能尽言其痛的？
“你们这是怎么了？啊？！不就是没了武功，做不成天下第一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安慰他们，跟个没事人似的，还开玩笑。又说：“你看看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什么人啊？哦我一觉醒来就拿出这模样对着我？！真是没良心。行了，都别哭丧着脸了，师父走了……我都没有像你们这样……”
可是，话说到这里，他先哭了。
方悦扶着他的肩膀，也忍不住留下了泪。那间本就有些狭小的屋子里尽是啜泣之声。见冯雪凌倚着方悦大哭起来，元绛转头抵在墙壁上，挥起红彤彤的袖腕堵住嘴，细眉淡淡一皱，却把双眼紧锁，唯有泪能出。
绿翁回头低声对元绛道：“这个时候，你怎么……你应该劝劝他才是啊！”
元绛没有开口回答，倒是冯雪凌先开了口，正所谓哭得痛快的人往往也乐得痛快。
“记得，我第一次上竹溪山的时候，我们还叫师父师娘，她抱着我，给了遍体鳞伤的我以无尽的温暖。师父宴崇白给我糖吃……师娘看到我满身新旧叠加的累累伤痕后，她流泪了。多好的师娘啊！她教我武功，那时的师娘比现在更美丽，更优雅！我勤奋，刻苦，别人都休息了我还在练剑。在别人看来，练功是件很辛苦的事，可在我看来，天下没有比这更轻松更值得去做的事了。我进步很快，师娘很开心，还说，等我长达了，要把荑儿给我当媳妇呢！”
说到这里，他含着热泪，笑了。又道：“可是我不识字，很多奥义难以理解。一次，方老先生上山，她便把我交给了他。当时并不觉得怎么样，可是后来才知道，那可是闻名天下的大学士啊！师娘就把我这样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让他教授，那是天大的福份啊！”
方悦道：“来到了白杜万卷楼，你更是笃学养志，也许是经历的更多，比同龄的孩子更成熟，所以学得更好！你从来没有辜负过蓝姨，也没有辜负过家父，还有孙衍竹先生。虽然，我为你放弃了一身武功而感到痛心，但我相信，如果家父知道了，蓝姨知道了，孙大侠知道了，也必然会欣慰的。只是如今，你没了武功，元门四兽就不要离开你了，让他们保护你吧！”
冯雪凌道：“那倒也不用，他们继续做他们该做的事，我冯雪凌虽然没了功力，但武者的体魄尚在，待修养些时日，我也不会干坐着。”
“那你想干什么？”
“行医啊！卢一友先生不也没什么武功么？人家照样逍遥自在地治病救人，以他人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以他人的伤痛为自己的伤痛。我虽然不算是他的徒弟，但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以后做个医者行遍天下，也还不错！”
方悦笑道：“卢先生能妙手回春，可是你，我真不太相信你的医术。”
冯雪凌瞅了方悦一眼，道：“妙手回春算什么！我还妙手回夏呢！你看，春，多少有些凄凉，哪有盛夏精神！”三人一听，都“噗嗤”一声，笑了。
突然，门外闯进一个壮汉，一来就拉起冯雪凌的手，惊道：“果真一点功力都没了，贤弟……”关濯欲言又止。
冯雪凌道：“义兄不必如此沮丧，如今，魏荣闼已被你我联手击毙，再不会有人觉得我是那霸业路上的障碍而非杀不可了。”
关濯道：“贤弟，兄长虽然愚钝，但也知道，你盛怒之下为师报仇，也杀了不少名门望族，豪派子弟，只怕他们的亲眷断断不肯放过你啊！就算以前，尤须提防，何况是现在！”
冯雪凌笑道：“哥哥不必为我担心，我那日实在是……那些人，不该死。如果他们要报仇，只管来好了，莫说我此时武功全废，就算还如以前那般，雪凌也断断不能逃避罪责！如今，我只想去为师父守灵百日，然后与萼儿和安奴下山行医，能活到几时是几时吧！不过，如果真有人来报仇，大哥，你们可不许出手阻拦，否则，雪凌绝不能认为你们还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
“雪凌……”
“不必再说了！”
“这个先不说了，蓝姨的灵柩昨日已经返回竹溪山了，如今就剩下咱们几个还留在典阳城中，也该启程了！”方悦道。
众人快马加鞭地往竹溪山赶去。到山门外，便见着一座白幡大营，所有竹溪弟子都在其中。依俗礼，亡于外者，椁不入庭。所以蓝叶姑的棺木就停在了竹溪山大门外的旷地上。众弟子身着丧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中心大帐，垂首致哀。
冯雪凌远远地下了马，将衣服反穿在身上，全程以孝子之礼向大帐跪磕而去。一步一跪，一跪一磕头，一磕一泪流。
冯雪凌磕至帐中，扑柩而泣，悲不自胜。
冯霈冲和宴荑见他额头已经磕出了血丝，忙去将他止住。冯霈冲道：“二弟，师父已经去了，你冷静，冷静……”说着自己也是一汪眼泪，兄弟二人抱首痛哭不止。宴荑见了，更没了劝慰的力气，倒在地上，与周菩音等放声哭了起来，只有方悦等人来拉劝，而弟子众多，根本劝不住，而绿翁和元皓又不太会说话，更急得不知所以。绿翁索性溜到外面去了。
“已经三天了，雪凌还是没吃东西吗？”方悦问。
关濯叹道：“是啊！义弟总是没味口！方先生，如今他没了功力，长此以往，我实在担心……，唉！您可要好好劝劝他呀！好歹吃点儿饭。”
方悦道：“蓝姨待他如母子，如此深情，你也是知道的。如今，蓝姨走了，他的悲恸，岂是言语情理所能劝阻的。不过你放心，江萼和安奴也快到了。她们俩陪着他，也许能好点！”
关濯点了点头，忽问道：“对了，宴荑姑娘怎么会中了乌菂丸呢？又是谁向她下的毒手？”
方悦看了看他，道：“没想到关兄还是个细心之人，这么多天了，连雪凌都没问这个问题，倒让你先说了。”
关濯道：“雪凌是何等聪明之人，他之所以没想，是因为心绪不宁，内心忧伤！”
方悦冷冷道：“一谋接一谋，一计连一计，桩桩件件，只为削弱竹溪剑派的力量。”
“细想来，竹溪剑派自往廉州回来后，的确是大不如前了。俞沾绒被害，龙冶被杀，朱吉影叛逆，雪凌先是被逐出门，如今又武功尽失，而且，蓝掌门也走了。现在，竹溪山有影响力的人物就只剩冯霈冲、周菩音和武道春了。真是转眼沧桑啊！”
方悦又道：“他们很清楚，冯霈冲武功高强，稳重而有谋，不容易对付，不可先对他下手。但周菩音就太单纯了，武道春的剑法在他们几个中也要差些，所以这二人留着也没什么大碍。但冯雪凌不一样，他武功太高，既得了昆山玉鉴掌的真传，还是当今竹溪六逸剑法中造诣最高的人，更兼轻功独步天下，诸般绝技缠身，而且既能沉得住气，又聪明伶俐，还重情重义。要对付冯霈冲，冯雪凌才是他最大的敌人。对付冯雪凌这样的人，是很难有什么方法的，但再厉害的人也有致命的弱点。所以，他们给宴荑吃了乌菂丸，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能救她，克勤大师和冯雪凌，因为二人都会“手划虚空过无痕”。宴荑是蓝姨唯一的女儿，又是冯雪凌的好友，所以，雪凌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一定会使出“手划虚空过无痕”，救她一命的。但此毒解了后，解毒者也将武功尽废，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功力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脆弱了。
关濯一拳砸在树上，又听方悦道：“雪凌没了武功，他，结彪，就可以慢慢地筹谋，如何一步步地走上竹溪山，成为这个武林第一剑派的掌门人了！”
关濯不禁惊道：“结彪贼子！可如今该当如何？我门能如何帮助竹溪山呢？”
方悦道：“结彪在暗，我们在明，何况他有木宗城的实力，硬拼肯定不是上策。也许，雪凌会有办法，不急，等过几天雪凌的心情略好了再问问他，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过了两日，江萼和安奴也身着素服走到了冯雪凌的身边。冯雪凌却还是一话不说，她俩也不多言，默默地守着他。又过了两日，忽听冯雪凌叫道：“安奴，去帮我把元氏兄妹叫来。”
安奴应声而去。不多时，与元氏兄妹同入了帐中。
冯雪凌良久才开口道：“我曾教过你们一个阵法，已经很久了，可还记得？”
三人相互看了看，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有此一问。元松忙道：“自然记得！”冯雪凌“嗯”了一声，却依然面无血色，更没有任何表情。他从所跪的谷垫上拿出一卷六折的图纸，面也不回，就伸手向后递去，元松赶紧双手接住。听冯雪凌道：“你们三个趁着夜色，据图在西面的山上建此暗阵，让绿翁四下看着，不要被人发现了。过两日，我要在此为师父招魂。”
“招魂？招魂还要布下如此大阵？”
“不必多问，但要记住，布阵的事，没我的允许，不要告诉任何人。”
三人齐道：“是！”便出去准备了。
当夜，元氏三兄妹暗中为招魂搭阵，绿翁则在四周忽来忽去地游走，而冯雪凌却在灵前磕完头后到了方悦的住处，二人谈了半宿，也没人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知道时间又匆匆地过去了两日。
这一天，冯雪凌携上把琴，也不带任何人，连江萼和安奴都没让同去，便往西山慢慢走去。大家知他伤心，也都顺了他的意思。
冯雪凌坐在那看起来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的阵法中心，将琴轻轻摆在石上，一直坐到了午后才开始弹起忧伤凄凄的曲子来。
魂兮远渡阴河北，日薄西山测泪痕。
五土微扬招远魄，苍苍碧木隔瑶琴。
摇琴知我神思乱，来去黄泉知交半。
零落残泥二三声，声声招不来长风漫漫。
魂兮在阴河南，子弟青丝结破弦。
魂兮归来！血泪已满夕阳边。
一夜过去了，他的琴声几乎没有停止过。此刻，泠泠声在那一丛丛、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竹和水间冷凝了。因为空气也冷了。
“你好歹还有绿翁和元氏三兄妹等人可以使唤，那些人，个个都算是一流高手，为何竟一个也不带着？”这声音里充满了无比得意的语气。
“如果他们但凡有一个在这里，你还会出现吗？”冯雪凌冷冷地问结彪。
“哦？莫非你不是在此招魂，而是在等我？”
冯雪凌不说话。他不想说话了，尤其是对结彪这样的人。他叹了一声，右手中指在第一弦上猛一勾，那雄浑的声音跌宕而出，声所及，狂风骤变，山石滚滚，丛林摇摇，杂草瀁瀁。
结彪没想到冯雪凌虽然没有武功，却早有了准备，尽管他已经明确地知道四周并没有冯雪凌的人，这空空荡荡的山间只有他一个人在抚琴招魂。他已经完全没了功力，怎么会……？来不及细想，他已经落入了一片蛇藤的漩涡中。
也许结彪忽略了，卢一友精通奇门遁甲，那冯雪凌就算没了武功也照样可以启阵对付他。此时，他慌忙着急地一掌向横飞的乱石和绿藤打去，可每次向前面打出一掌，后面又有石砺击杀，蛇藤缠打。一掌大向后，前面、上面，甚至下面又是危机四伏，令他措手不及。可结彪毕竟功力深厚，折腾了不大一会儿便快将那阵破了。冯雪凌远远地抱琴看着，看着看着竟再不管他，而是回身走了，也不论他是否快破了阵。头也不回地走了。
结彪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大喝一声，猛一掌破了一匮三蜂阵，可就在破阵的那一当儿，不知从何处追来三剑，剑剑直欲取他性命，他正惶恐躲避，忽觉耳朵一麻，头脑偏昏，左肩被刺了一剑。他飞身一看，原是绿翁的箫声正向他迥迥扑来。他自知中计，可是，每一处可以逃离的地方都被元氏兄妹把住了。他眼一斜，瞄准了元绛的位置一掌击去，元绛还没出手，却被一股雄浑的剑气逼退了。他退身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冯霈冲。
结彪冷冷地笑道：“你来了！没想到你我这么快就见面了。”
冯霈冲道：“我二弟虽曾被你所救，但也救过你，并为你提心吊胆地隐瞒了那么久，你可知于他是何等的痛苦！在廉州，他没有杀你，放了你！你却让师妹吃下乌菂丸，让雪凌废掉了苦苦修练了十年的武功！这还不算，你勾结交阯军，联合芦花纪，使大宋蒙难，生灵涂炭！结彪，你罪大恶极。”
见冯霈冲义愤填膺，气势汹汹地数落，结彪冷冷笑道：“古来成大事者，皆如是也！我结彪不能成功，乃天意！冯霈冲，你敢和我一战么？”
冯霈冲道：“好！今日之事，倒也还算是我竹溪剑派门中之事，就让我来清理门户吧！”说着，一剑“北风雨雪恨难裁”荡开层云，划破长空而去。结彪拔出剑来，也以“北风雨雪恨难裁”挡去。二人就在那山间的绝壁上飞来横去，使着同样的剑招，劈得竹林唰唰地翻倒，落叶呲呲呲呲地卷着黄埃。
一片玉竹声飞晚，长林遮尽薄池短。
夕阳还剩半截，二人已不知战到了何处，只听元松道：“回去吧！看这势头，冯掌门很有把握。咱们，也该回去看看公子了！”
元松等回到帐中，冯雪凌依然跪在灵前，双目闭着，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宴荑递给他水，他也没喝。江萼和安奴见了，相互看了，也都忧心忡忡。
过了几日，绿翁和元氏兄弟都离开了竹溪山，方悦和关濯等也都纷纷请辞了。除了江萼和安奴一直陪伴左右，元绛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毕竟冯雪凌已经不再是那个武功高强的一代人物了，而是从里从外看去，他都是一介书生。经此变故，这个书生更显得有些瘦弱不堪了。
溪头白石还游水，翠竹忍支残绿声。渐看萧条侵落日，无边鸟道寂难行。
转眼已是百日过去了，冯霈冲带着宴荑等众弟子送冯雪凌一行四个踩着秋气，离开了依然是竹色绵延的竹溪山，向山下不知何处走去。作为他的哥哥，冯霈冲只能遥遥看着弟弟远去的孱弱之躯。宴荑，更是流下了眼泪。
四匹马很慢很慢地走着，也没什么目的，大概是冯雪凌胯下的红眠想去哪里，他们便去哪里吧！忽然，红眠停了下来，冯雪凌看了看元绛。元绛却故意侧过头去不看他。冯雪凌只得继续向前。如果到了有人的地方，便停下来，遇到有人又没有大夫的地方，就会多停留几天。直到救了几个人，治好了几个重病的老妇，她们才看到冯雪凌脸上露出的久违的喜色。
他们没有任何忧虑地走着，看着，冯雪凌也不要她们照顾，说自己可以。
三个月后，四人到了莆田。早有人向方悦报了此事。方悦一听，连忙对阿荷道：“阿荷！走，咱们迎接……冯大夫去！”阿荷应了一声，随他去了。
一见冯雪凌，果然清瘦了许多，不过，那份气概未减。方悦笑呵呵地迎上去道：“冯大夫一路鞍马劳顿，辛苦了！”
冯雪凌见到方悦，也很是高兴，当即向他一瞥，故意装腔道：“你没病吧！”
阿荷忙道：“冯公子，我家公子的意思是你已是一个大夫了！”
冯雪凌道：“对呀！所以我得先问问他有没有病啊！”阿荷无语。
方悦“噗嗤”笑了一声，道：“这么多姑娘陪着你，怎么不学温柔点，还是这么牙尖嘴利的！”
冯雪凌道：“这个嘛……我可比不得你方先生……”方悦急忙拦住他的话，道：“好好好，咱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一见面就让人受不了，你看，白杜万卷楼的主人亲自出门远迎，够意思吧！是不是觉得很有面子？！”
冯雪凌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敢不迎我？哼！”叫了声：“元绛，走，我给你沏茶去！”元绛笑应道：“好嘞！”便随他去了，江萼和安奴在后面直发笑。方悦道：“这都什么人！还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也叫了声：“阿荷！待会儿沏茶，看你的了。”阿荷笑道：“好嘞！”
他们这一来，白杜万卷楼可就热闹了。一连茶会、诗会、酒会、琴会办了十多天。与会的不止他们几个，还有远近一二十个老少的文人墨客。
一日琴会上，江萼、安奴和阿荷在跳着舞，忽听方悦问道：“唉？九关山的邱老先生今日为何没到？”不一会儿，门人禀道：“公子，邱老先生的儿子刚刚来信说老先生病了，如今又是阴雨天气，路上湿滑，所以今天就不来了。还说，希望冯公子能去看一看。”方悦“哦”了一声，又道：“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冯雪凌起身道：“既然邱老先生病了，我理应去为他看看！玩了这么些日子，倒也想出去转转了。”
元绛道：“好，我陪你去。”
冯雪凌道：“不用，我又没缺胳膊少腿，不用你陪。再说了，这里是莆田，白杜万卷楼的范围，谁敢对我怎样！”
方悦起身笑道：“那当然！只须让安奴姑娘作个诊治的副手便好了！”可是等冯雪凌和安奴走后，他又急忙吩咐手下人道：“立刻为他开道，如果路上有什么可疑人物，就亮出你们的身份。”又对元绛道：“他不让去，你可以偷偷跟着他呀！冯雪凌现在没了武功，根本发现不了你的！”元绛一听，笑道：“对哦！他已经没武功了，发现不了我的！”一笑，便提剑而去。
冯雪凌和安奴一路匆匆而行，没有任何意义的小雨从他们的脸上飘过，不冷，反而走得更起劲了。二人没有说话，就这样在似有似无的飘飘点点中走着。走着走着，俩人都笑了，因为这样行走，可真是一种享受！
他们刚到邱家门口，雨似乎有点大了。转过一座微微拱起的小石桥。便见有个人从前面的成排的屋中走了出来，那人一身紫得可怕的衣裳，头发拖到胸口，不急不缓地说道：“这招，还真管用！冯雪凌，冯大侠，我终于把您盼来了！”安奴一听便心惊肉跳，急忙挡在冯雪凌的面前。冯雪凌将她推开，道：“百里空空！”又低声对安奴道：“快走！”
百里空空笑道：“啧啧，好美艳的女子，虽说出身青楼，但若换了我，恐怕也把持不住呀！哈哈……她当然可以走，但是，冯大侠，你得跟我走！”冯雪凌将安奴往后面一拉，示意她快走，又往前走了几步，道：“跟你走？哪里不可以是冯某葬身之所？”
百里空空道：“我和谢方蕖有约，谁先将你带回木宗城，在城楼上杀了，谁，便是木宗城的新主人！听说冯大侠是个爱玩游戏的人，颇知‘浪漫’二字，但不知如此有意思的游戏，您是否也乐意奉陪啊？当然，把你的人头带回去，啧啧，虽然血淋淋的难免有些不雅，但我也只能勉为其难。”
冯雪凌笑道：“这游戏，我倒是没玩过，也不太感兴趣，但是，在下怎敢让百里先生为难呢，还是跟你走的好！”
百里空空连连拊掌道：“好！好！原来跟冯大侠您合作竟是这般愉快，好！真是好极了！”不知何时，已有三五十人从百里空空后面走出，向冯雪凌围来。
冯雪凌猛向安奴吼了一声：“走啊！”
安奴望着他，泪如雨下，连连摇头。忽然，雾朦朦中一声凤唳，元绛一剑斩下，杀了三个人，站在了冯雪凌的身边。冯雪凌一看，笑道：“好巧啊！你也在！”元绛听了，真是哭笑不得，只道：“还好巧了！”这时，白杜万卷楼的人也一齐跃来，人数不下于百里空空的人。百里空空道：“想不到冯大侠如今废人一个，不但左拥右抱，连出个门的排场也这么大。看来，在下只能勉为其难了！”属下们一听，知道要生擒冯雪凌已经不易了。
此时，百里空空和元绛已经势如水火地交起了手来，两方人马也并入了混战，安奴紧紧地护住冯雪凌，倒也没让他伤到伤害。刀和剑，乱糟糟地砍来削去，说不准哪一剑会刺在冯雪凌的身上，安奴武功本就不高，百里空空带来的人又都不是平庸之辈，安奴自然是保护不了他的。
忽然，一剑飞来，被安奴一掌挡过，可在她挥手那一瞬间，又一剑趁隙此向了冯雪凌。冯雪凌急往后一退，那剑却十分快。他大叫了一声，这一声，震得雨急风忙。因为安奴挡在了他的前面。
“安奴……”安奴已被一剑刺入了腹中。
冯雪凌吓得直抱着安奴大声呼喊，望着血淋淋的她，泪如雨下。
安奴口中淌出血来。冯雪凌睁大眼睛看着他，哭喊道：“安奴，不……”
元绛也惊叫了一声：“安奴姐姐……”她想翻身过来，可是，百里空空没有给她机会。
安奴躺在冯雪凌的怀里，看了他很久，才道：“小时候，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会晚一点遇到自己所……所爱的人，还说，不遇到，我能一世平安。若……遇到了，我……我会有灾……灾……”
“安奴，我希望你没有遇到我，我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活着……活着其实本没什么意思。我活着，只为遇见你。雪凌，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你是真英雄，英雄可以伤，可以痛，但……不可以消沉……”
“安奴！你醒醒，安奴，安奴――”
他将她的头紧紧抱在痛苦的心上，他的泪和着她的泪，在浅浅的凄风冷雨中流着。
忽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手，将冯雪凌与安奴撕开，在冯雪凌的嚎啕呼喊声中，那只手将他揽上了马，带着三二十个武功高强的亲随，飞速离去。
百里空空见了，也不再向追去的元绛追赶，而是咬牙切齿地怒道：“谢方蕖，你个贱人！”吩咐手下：“追，杀了谢方蕖者，重重有赏！”
可此时的谢方蕖将冯雪凌交给了一位较壮的汉子，自己则率领三分之二的人马阻击元绛和百里空空两伙人。三帮人战至天黑也未分高下，这时，方悦率众赶来，才将谢方蕖和百里空空杀散。可是，冯雪凌已经被谢方蕖带走了。方悦惊恐之中，急忙传令救人。
谢方蕖的十个亲随载着冯雪凌，却是一路北上，而没有直接回木宗城。对此，冯雪凌看得很清楚。既然百里空空和谢方蕖的约定是带冯雪凌回城，那此时若直接将冯雪凌带回去就难免被百里空空孤注一掷的劫杀，不如先将他藏起来，等风声过了再暗中将他带回木宗城。可是，冯雪凌很清楚，他必须尽早脱离这些人的毒手，想来，一颗脑袋要比一个大活人容易带得多，万一这中间又出什么岔子，这些人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将他砍了，那可就麻烦了。再说，如果现在不逃，如果谢方蕖到了或者到了木宗城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这十个大汉个个都是好手，他如今只是一介书生，又如何能逃走呢？
他尽力地想着山形地势，马鞍长鞭，等一切过于可以救他的东西。忽然，他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银针。银针的数量足以射中这一路狂飙的十个人，可是，他根本没那个力气，而且，必须是迅速发针，在他人没有反映过来的时候将针成功射中这十个人，否则，他会很快就被“勉为其难”了。
不过，倒也不用那么着急。一路上，他慢慢地调匀气息，运着双掌。他虽然已经武功尽失，但他的脑袋可是一个武功秘诀库啊！
“雪凌，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你是真英雄，英雄可以伤，可以痛，但……不可以消沉……”他的脑海中温过了安奴最后的话语。
“我绝不可以让安奴失望，我不能总让别人保护自己。就算为了子容，为了萼儿，为了大哥和义兄，还有师父，我也要重新练武！我用了十年，练成了那么好的功夫，这一次，用不了多久！”心头飞快地转着这些话，向猛烈酷寒的北风一样刮得人生疼。
尽管他已下定了重练武功的决心，尽管他的双手已经慢慢地在马腹边动了起来，可是，十骑忘命北驰，而越往北就越冷，如今已是秋去冬来，很多山头甚至已然被雪所覆盖，他的头发也快结冰了，双手也已快被僵得麻木了。马跑得极快，那十个人都穿着厚厚的袍子，似乎是早有准备的，而冯雪凌，衣衫就很单薄了。莆田的冬季并不冷，他又爱潇洒，所以此时更是受罪了。夜里，十骑强占了间屋子，生了火，也供冯雪凌烤，生怕他提前冻死了。
十人睡觉的时候，总有两个看着他，虽然他现在弱不惊风，可毕竟也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不可大意。所以冯雪凌想偷偷运功都不敢，只得暗自调气，运脉。他是练过上乘武功的人，所以自有法门。
本以为白天在马上连不了便可趁夜练，谁知夜里更有两个人盯着他，连动都得小心翼翼的，更别说练功这种会被杀头的游戏了。所以他只能白天被驮在马背上的时候偷偷地练，可是，今年的冬天仿佛刻意与他冯雪凌过不去，实在太冷了！往年的这时候，他虽然也该到那雪中去了，但从未感到如此寒冷过，更别说冷到心头去了。
过了两日，已见起色，他想：足以发出银针，射落这十个人了，唉！这要是搁以前，哪用得着这么费劲！
他趁天亮刚烤完火，手还灵活的时候，待十人都上了马，便偷偷从腰间拔出银针，先射出五六支，中了三个人，那三人应声落地。余下七人听到同伴坠马叫喊的声音，立刻勒住缰绳。冯雪凌又立即射出五六支，这次中了四个人。剩下三个更是惊慌失措，都以为是有人来救冯雪凌了，而并没有想到是他干的。正四下紧张地望着。
冯雪凌并没有立即出手，因为这三个人分在三处，一个还与他同乘一匹马。所以，他只能静待时机。可这些人到底也不憨，久久不见动静，自然就想到了他，他一惊，猛发出五支银针，却只射中一个。他又一针扎向身旁那个壮汉的要穴，来不及骑马，他纵身便跑。还好身子还没有被冷麻，以他一贯的速度，剩下那人骑马追赶了好一阵子也没有追上。
他尽往雪皑皑的林子里钻，那马多少受到些障碍，速度也被减了下来。
他拼命地跑着，也不管后面是否有人穷追不舍，也不管前面是乱草平原还是万丈深渊，他只顾跑着，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在白茫茫的冰雪世界里，好似哪里都是一样平的，尤其是当人的眼珠子前还罩着一滴滴眼泪的时候。
他一步踩下了一个大雪坡去。
尽管他此时已经不再是那个战天斗地，武功盖世的大英雄了，尽管他只能勉强运运气，提提神，可他的体魄到底和平常慵慵懒懒的人不同，就算他从坡上一直滚下去，直接滚到了坡底，还被一些树桩颠了几下，树干撞了几番，他还活着。一发现还没死，他就立即起来再往马不能行走，甚至人走起来也很困难的地方跑去。翻山越岭，疾跑了五六里，没有一刻歇息，因为他必须活着。
他终于停了下来，找了个高地歇下喘口气，边喘边笑了。记得小时候，每次挨打，他就跑，时间长了，连工坊里专门对付他这样的“逃犯”的恶犬都追不上他。凭的既是苦苦练得的看家本事，也是他的韧劲。
他歇了好一会儿，可是这冰天雪地的，很难找到食物。不过他也不慌，因为像他冯雪凌这样的人，是不怕会被饿的。他起来走了一段路，看着飘飘点点的雪花，伸出了双手去接住八九片，捧在手心里，看了好久，才轻轻一口气将玉尘吹走。他向那空空荡荡的山野间看去，除了漂泊无定的“梨花”，难见一物。他高兴得暂时忘记了饥饿和悲伤，忘记了自己是慌不择路，忘记了自己是亡命之徒，随口吟诗道：
“年年琼蕊沾梅树，今岁荒原枉自行。默默人间何处宿？天涯占尽风流名。”
若是在往年，他此时必是在某一座高高的悬崖峭壁上轻盈地飘过，像纷纷扬扬的大雪花一样和梅花亲昵，喝一喝美酒，作一作律绝，看一看梅花和雪。骑着红眠，在那乱琼碎玉间穿梭，没人会看得见他，没人会问：他是谁？更不会有人回答：他就是冯雪凌！
夜，终于来到了冯雪凌的身边。此时，他不怕谢方蕖的手下们是不是又骑着马追来了，因为他坚信自己已经甩开了他们。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便能活下去。天地之间跌宕起伏的寒气阻断了所有的行人，没有人会发现这个倒在茫茫雪地上的男人。
夜里，狂风肆无忌惮地呼啸着，从他的头上、脸上、胸口、四肢上刮过，每刮一次，他就疼一次，他疼一次，寒风又猛烈地刮一次。
不知道那寒风是否也知道疼，是否也在这冰天雪地里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他从不惧雪虐风饕，但从未如此像个木头一样不能动弹。他不得不安安静静地躺在雪地上，任由雪虫疯狂地噬咬着全身。
枯而未死的老树“噌噌”地轻轻招呼他，奈何树是不能随意再伸长一两寸的，否则，就会断。
他渐渐不清楚，他那还跳动的心究竟是因为他还活着呢还是那已经算是死亡的气息了。也许就在这时候，上天才给足了他思念的空间，可是，他已经没有泪了。
天亮了，但他起不来。
他只能看到昏朦朦的天下模模糊糊地飘下几朵美丽的雪花，这纷纷扬扬的玉琼像极了江萼和安奴的面庞，那样纯净，那样柔和，那样没有凄凉的感觉。
他看着那雪，就仿佛看见了一首首绝妙好辞。不用他吟唱，不用他冥想，在这大自然的语言中，他只需安安静静地聆听就好了。偶尔从腹中发出一两声“咕嘟”，证明，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虽然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七天七夜，那“咕嘟”的声音已渐渐从腹中消失了，但是，他很清楚，他还活着。只要十二日之前有人能发现他，他就死不了。只要他没死，他就还会振作起来，只要他冯雪凌一息尚存，就不会平平庸庸地让人保护着，只要他多活一刻，哪怕一刻，他也要重练武功，保护他心爱的人，还要保护别人心爱的人。
他是谁？
冯雪凌。
一个从小漂泊在凄风冷雨中孤独寂寞的孩子，一个从小生活在别人的冷眼和欺凌下的孤儿。
第十日，夜，他并没有什么感觉，难道，他真的要死了吗？他并没有感觉到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他的眼睛早已没有了睁开的力气。
他自然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触摸他，更没有感到会不会有谁在他的身旁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