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剑起蒿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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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江风吹倒前朝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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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泠风的话语很干脆,或许是看到自己的夫人因为怜惜自己动了气,他也懒得跟冠言再费口舌。



    景娆因为生泠玦时出了些问题,亏损了根本,所以一直以来都有些虚浮。泠风平日里小心看顾,生怕她动气伤身,堪比怀胎时的照顾。



    此时看到景娆面色已经起了病态的潮红,对冠言的怒意自然又加重不少。



    泠风的杀意只对敌人,冠言从未领略过,此番直面,只觉得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



    泠风冷眼看着他,面如沉湖。



    “放开我!白玄璋你假传宗主命令,月悬先生怎么可能下这样的命令?”泠玦挥手拨开琴,冲到前去质问白玄璋,被泠风死死抓住手腕。



    面对激动地泠玦,白玄璋淡定道:“确实是宗主之意,我只是依命行事而已,并非出自私心。”



    “理由呢?”泠玦对此言并不信服。



    “上次你到极一宗修复的阵图,所牵涉重大,为了保证不泄露出去,只好出此下策。”



    “嘁!”很牵强,是人都能听出这是一个很牵强的理由,但是此时泠玦没有与之纠缠的工夫,“那如果我自裁于此呢?”



    白玄璋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神色玩味道:“那还得看泠家主的意思。”



    “可以。”泠风面硬如铁,没有食子的犹豫羞愧,果决的像是为泠玦添置新物件。



    泠家儿郎,若死得其所,当死则死。



    这是泠家人自小养成的共识。一面温情护短到极致,一面酷烈理性到无情。



    白玄璋目光在夫子两人之间来回扫动,最终慨叹道:“不愧是百代世家,见识了。”



    他缓缓摇头,“但是……依旧不行。”



    “我不能断定你是否将此告诉过他人,即便你死了,我们也无法确信机密未遭泄露。且你死后,泠家必定对我极一宗怀恨在心,处处针对,今日我们兴师动众,能将你们一网打尽,就不会纵虎归山。”



    “所以,不行。”



    白玄璋的考量很务实,也有逻辑,似乎有很强的说服力。但是,他所有的言辞的基础太薄弱了,以至于轻轻一戳,就可以让他的说辞轰然坍塌。



    “哈哈哈哈哈!”泠玦突然高声大笑起来,少年的声音因高亢而显得尖利,将整个园子的沉闷刺破。



    “真的太有意思了!若是牵涉到机密,当时为何要找外人助力?别告诉我是修复之后才发现各种关节,三岁小孩都不信。还是说你极一宗早已将我泠家视作威胁,所谓的修复阵图也只是为了找一个借口?你极一宗勃勃野心,仅仅一个泠家喂的饱?所以你们的意图就很明朗了,你们想要的不只是泠家而已,而是整个天下,若真让泠家撑大了极一宗的胃口,哼哼……”



    泠玦冷笑着,指着白玄璋身边的几大家主,一一指点过去:“到时候你们苏家、路家、齐家、楚家、云家、夭家,一个都跑不了!”



    泠玦的一番话语振聋发聩,场中一些身处事外的人,未想通的关节被道破,恍然大悟。



    不愧是大家子弟,即便不能修行,这份死生之事临于前还能指点江山的气势,和敏锐的洞察力,就比多数人强。



    他们看向泠玦,眼中除了赞叹,更多的是惋惜。



    “二公子说笑了,极一宗只是为了守住宗门机密而已。”白玄璋口风严密,从容不迫。



    想的是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说的什么。这样众人就有借口,心安理得的隔岸观火。就算极一宗真的将心中所想表露出来,围观的众人会将自己卷入这场漩涡中吗?敢从漩涡的边缘毅然决然跳到中心吗?



    会吗?敢吗?



    不会,不敢。他们只是会屈辱地低头埋首,置身事外,能多偏安一会儿是一会儿。不就是屈辱吗?谁没尝过?没有事到临头,那就是还能活。只要活着,什么屈辱咽不下?



    但白玄璋,或者说是极一宗很聪明,他们不会挑起众怒,他们只会给处在尴尬地位的人一个台阶,大家都面上有光。



    各得其所,多好。



    泠玦冷笑不已,无关人等的晦暗不明的表情一一落在他的眼中,白玄璋和六位家主的故作姿态也一清二楚。



    “这样如何?你泠玦给我磕十个响头,我苏家今日退出,不参与此事。”苏鹿自父亲苏云背后走出。



    站在白玄璋身后,苏云身前,所以他看不见两人几乎同时微微一皱眉。



    两人心下都有些不快,但都默契的没有发作。他们不快的原因一致,都是觉得苏鹿不识场合。



    白玄璋默许是因为大势如此,泠家无力回天,就当顺水卖苏家一个面子。苏云则是知道白玄璋已经对苏鹿反感,即便现在制止也无济于事,索性让他发泄一下。



    想到苏鹿刚入金丹的境界,苏云心中的厌烦更盛。



    慈母多败儿!



    “这家伙是谁?”



    “嘿嘿!苏家小少爷,苏鹿。”



    “他就是那个苏鹿啊!果然见面更胜闻名,嘿嘿!”



    ……



    围观者的窃窃私语如同万千细针从心窍穿过,苏鹿目色发红,双拳紧握。她能听出那些字句中包含的讥讽。



    若不是被泠玦语言所激,误饮了数十颗岩浆,他至今还是苏家的那个天之骄子,而不是辛辛苦苦修了一身金丹的境的废物!



    一回想起在床铺上瘫痪了十年的绝望,和父亲霎时转变的冷眼,耻辱和怨毒就像种子一样从心底钻出来、疯长,藤蔓丛生。



    “当真?”



    “当然!”



    泠玦当即下跪,对着苏鹿重重磕了十个响头,未经修行的躯体皮开肉绽,额头一片血污。



    “哈哈哈哈哈!你还真信啊!你的机灵劲儿呢?你泠玦怎么也犯傻了?你泠玦也有向我下跪的一天啊?”



    苏鹿状若癫痫,笑得手脚乱摆,气喘不止。



    “卑鄙小人!”



    “龌龊!”



    “苏家还真是家门不幸啊,出了这么一个玩意儿。”



    ……



    众人的窃窃私语,苏鹿如同未闻,沉浸在莫大的欢喜中。积年的怨气一朝得以发散,他笑得眼角带泪。



    泠玦不觉受辱,反而一脸戏谑看着狂笑的苏鹿,觉得这个智障玩意儿还是没有长进。



    他也知道苏鹿只是个小角色,之前在苏家还算是被寄予厚望的人物,但自从上次被泠玦废掉之后,修为全失不说,苏家倾力抢救也只包住一道剑纹。此后名声和待遇一落千丈,若不是他母亲对他疼爱有加,恐怕今天他连参加自己成人礼的机会都没有。



    之所以给他磕头,只是想再看一遍他的丑态而已,顺便让围观众人看个热闹。至于他们怎么看待自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惨遭苏鹿折辱,还是城府深沉能屈能伸,都不重要了。



    身后浮名罢了。



    转身对着父亲一摊手,表示自己没辙了。泠风伸手揉了一下他的头,说道:“没事,接下来的事,都交给我。你去琴那边。”



    “好。”



    “苏家那个小杂碎,你放心交给我。”泠月轻声道。



    泠玦微微一笑:“不用,我想我搞得定。”



    泠月点头。面容九分相似的两人错肩而过。



    泠风抬手向四周抱拳致歉:“本是请诸位同来欢庆,不想生出这等枝节,请恕泠家招待不周。为避免误伤误杀,还请诸位移步,若泠家有幸躲过此劫,再向众位赔罪。”



    围观众人不乏人情练达者,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有人朗声道:“承蒙泠家主抬举,我等才能有机会参与贵公子的盛宴。看到极一宗与贵族间有龃龉,我等也是痛心,但是贵方的私事我等也不好插手。只好就此离去,方便两方私下解决。”



    泠风抱拳致意:“恕不能相送。”



    顿时人头涌动,围观一众人等纷纷腾空而去。泠家现在无暇顾及这等小节之失。



    原本熙熙攘攘的宴席,人数顿时减了大半,酒杯盘盏还残存着人的气息,活像小说家笔下的书生,在荒野的狐媚府邸举夜欢饮,醒来后只剩荒冢野丘。



    外山还在奋力厮杀,术法碰撞的轰鸣,以及不堪疼痛的惨叫,不绝于耳。



    泠家不养酒囊饭袋,所以外山的厮杀不可能是一面倒的厮杀,但是极一宗与六世家谋划许久,断然是不会让泠家好过的,要说反败为胜,绝不可能。



    泠家势大不错,但绝没有以一挑七的狂妄。



    泠家的核心人物即一众客卿默默地聚到他身后。



    泠月不在其中,虽说他天资绝尘,但是依旧只是后生,中间差了一辈的时间。而能当上家主或客卿的人,谁不是在同龄人中是个人物?



    泠家不出意外,今日逃不脱这场劫难。所以如今当做的,不是玉石俱焚,而是保留火种,待日后再次竖起战旗,血债血偿。



    白玄璋依旧坐在桌前,双手放于膝上,大马金刀,桌上的酒食为他添了两分和顺。身后六位家主,如拱斗般围着他,再之后,也是各家的一些客卿。



    皓月早已偏西,品秩极高的深海蛟珠白光冷冷烁烁。



    夜风萧飒,两军对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