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剑起蒿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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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过客

    



    已经是深夜,今日金吾不禁夜,白日的热闹持续到晚上,京城的烛火亮如白昼,街道上摩肩接踵全是人。有面带轻纱出门的闱中千金,也有气质出众的翩翩佳公子,河道处不少稚童或情侣结伴放河灯,摇摇的烛火映在河水里,像极了一片灿灿星带。



    热闹的市井总少不了泼皮无赖,趁着人潮拥挤的“良机”,占少女的便宜。官家的小姐自然无忧,她们带着的丫鬟仆从,将人流拦在一边,根本无法近身,泼皮们知道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取得建树,只能在千金的身材上过过眼瘾,转而盯上一些防范不很严密,甚至独身出门的少女。



    一堵高墙,宫里宫外,两个世界,普天同庆。



    这样的日子,按照仪制,自然是要欢饮达旦的。朝堂满座,朱紫贵人,高堂之上坐着一袭明黄的天子,下首是一身白衫的帝师。美酒珍馐如流水,管弦丝竹不断,宾主尽欢。



    席间窃窃私语着的,不外是白日里的峰回路转,进而是对林复来历的千奇百怪的猜测。有的猜他是与仇敌对阵,斩杀对手之后力竭,有的猜他是上仙中的大族子弟出门历练,就像士子的负笈游学的传统。对于他帮助当今圣上夺得天下这件事的缘由,无一例外都猜测是为了报恩。



    对于这些纷纷的议论,以林复的耳力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不至于特意与众人解释清楚,也不会计较什么,一笑置之而已。



    洛羽带着一群小宫女小太监在禁宫里大放烟花,一众侍卫严阵以待,以防走水,江湖剑客高屹钊还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呼呼大睡,一直没醒,白日里的不速之客被关禁在宫中一间房内,有甲兵负责看顾,料想是不会生出什么枝节。



    此间事了,自己也就要离开了。林复拿起面前几案上的酒杯,喝完杯中酒后在手里把玩着。是极薄而莹润的官窑瓷器,由于太过易碎,使用的时候动作中自然带出几分轻柔,天长日久的浸染后,主人的举动中就滋生出风流写意。



    在“人间”三十七年,林复越来越发现修行之人和凡俗之人的共性。比如欲望,比如审美,比如人际之间的往来,除了修士压倒性的力量和更为悠久的年岁之外,两者似乎没有什么分别。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怒见不平的拔剑、不共戴天的血仇、争名夺利的心机,种种手段,种种境遇,如同官道上奔驰的马车,前车之辙,后车之覆,并无二致。修行到底修的是个什么?钟天地之灵秀的修士,和糟粕而为下者的凡俗人士,这两种截然的划分,真的可靠吗?



    自嘲地笑笑,林复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当务之急,是回到自己原本的那个“山上”世界去,然后把该讨的账讨了,该杀的人杀了。任重道远,一肩挑之。



    华宴高烛,总有散场的时候。洛青丛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由于睡之前喝了醒酒汤,起来的时候脑子没有昏痛的感觉。但是对于习惯早起的他,中午起床使得他的身体格外慵懒,仿佛气血凝重了许多,粘稠而缓慢地在血管里挪动。



    走了几遍拳桩,肢体才慢慢有醒过来的迹象,身体的状况恢复到日常的感觉,洛青丛满意地停下,独自洗漱干净。成年的帝王出身卑贱,至今不习惯别人的服侍,能自己动手完成的事情,绝不会让别人代劳。



    自从知道自己的老师是一般只存于传言中的山上仙人,洛青丛心中的感激更加浓厚,对于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东西也更加珍视。洗漱的时候又重新开始默默咀嚼那些自以为已经学会的东西。



    今日不用上朝,但是堆积的奏章需要处理,简单用完膳,洛青丛一头扎进御书房批阅奏折。守业艰辛,是一点一点的水磨工夫,最是消磨心志。许多人都能受得住疆场上的纵马挥戈,甚至最后夺得衣锦富贵,但之后守业天长日久的琐碎,渐渐蚕食他们的心气,使黄沙老卒越来越卑琐。历史上不少老将,一世英名皆是毁于暮年。



    洛青丛不想做一个早夭的帝王,也不想要一个早夭的王朝,所以当他放下马缰和长剑,握着朱批毫笔的手也依然稳健。



    桌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山中不知岁月长,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是二更。桌案两边的烛台上,烛泪已经攀得很高了,摇摇晃晃的烛火下,熟悉的白衣坐在檀木大椅上,一手握着御书房内的典藏山水游记的孤本,一手抵住脑袋正专注地看着。



    这熟悉的场景让洛青丛有些晃神,当年绮悠阁内的破旧小柴房内,两人挤在破旧的木板床上,就着短小的蜡烛一教一学,在自己研究思索时,老师就是这样手中握着书卷静静地看着。



    “皇上当着辛苦吧?”林复放下手中的典籍,抬头望着自己的弟子,轻笑着问道。



    “比起当年的已经好很多了。”长时间的伏案让洛青丛腰背发酸,于是起身走动,一边练习起五禽戏,一边回答老师的话。



    “是啊。”林复感叹之后再无言语,看着洛青丛一遍一遍练着健身的五禽戏,目光晦暗。



    良久。



    “秀林,我要走了。”



    “嗯,老师早些休息吧,我批完剩下的奏折也要睡了。”洛青丛坐回案前,揉着依旧酸胀的手腕,将一封未批阅的奏折放到面前。



    “秀林,我要离开了。”



    洛青丛猛地抬头,看着明晃晃的烛火下的授业恩师,随即低下头喃喃道:“老师你是要回去了吗?”



    “是的,我应该回去了。”



    “还会回来吗?”



    “应该是,不会了。”



    “那洛洛姐呢?”洛青丛埋着头挺直腰背,双拳紧紧握住衣摆,面目被阴影盖住,“老师走之后她会很难过的。”



    “有你照顾她,我很放心。”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啊老师。老师也知道洛洛姐是喜欢你的,我以前不知道为何老师对洛洛姐没有回应,可是现在……我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少年的神情在烛火里明灭不定,声音冷硬得像是石块。



    “不要说气话。”林复了解自己的学生,也很明白他现在的感受,“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本来我一开始只是存着报恩的念头,谁知之后的朝夕相处,已经有了家人的感情。于我而言,你和洛羽,已经与家人无异。我们相遇时,你是卑贱之躯,我是丧家之犬。到如今你已是人间极贵,我也有了回去跟他们掰手腕的底气。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人,没理由也没资格有谁看不起谁的,你也不要怀疑我的真心,但现在是时候分别了,我必须回去,向他们讨一个说法。”



    林复的嗓音醇厚温和,一如往常,但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真诚和坚定,洛青丛心中的老师一直都是带着浅浅笑意,云淡风轻就扭转乾坤的人。这样的神情,是三十七年来仅见。



    洛青丛回以深沉的凝望,房间内陷入死寂。



    “都这样了还是留不住你啊老师!”洛青丛举手作投降状,语气也不复之前的惨淡,带着少年的顽皮。



    林复短暂的惊诧后领悟过来学生的恶作剧,将手里的书卷砸过去,气笑道:“你小子长本事了啊!”



    洛青丛伸手接住“暗器”,敲一下自己的头,以示惩戒:“一直以来老师都太神仙了,走之前总要给我机会看看不常见的表情啊。”



    得逞的少年双手合十:“功德圆满。”



    “老师什么时候动身?我搞个大排场送你。”



    “不用了,兴师动众的,我不习惯。”



    “那不行,作为新朝开国皇帝的老师,兼第一个缔造人间王朝的上仙,场面必须轰轰烈烈啊!”洛青丛手一挥,豪气冲天。



    林复第一次有招架不住的感觉,无奈道:“你安排吧。”



    “老师你亲自跟洛洛姐说,还是我转告她?”



    “我走之前亲自跟她说吧。”



    “也好,不然我可招架不住。”



    “也是。”想到疯疯颠颠的洛羽,两人对视一眼,笑起来。



    “走之前,关于那四个修士,我会处理好,最好能从他们那里问出点什么信息,比如这一片是属于哪个宗门的范围,如果能得知,我会拜托他们多关照,这样我也放心些。”



    说话间,林复走到门前,“吱呀”一声将门拉开,如水的月光势大力沉地闯进来,切了丈许的空间,清冷的光芒洒落在林复的身上,像是要将他裹挟而去。



    “老师……”



    “嗯?”林复回身,看着突然出声的少年。



    “忘了想说什么了。”桌案前的帝王赧然一笑。



    “嗯,我走了,你早些睡。”



    “嗯。”



    宽阔的月光慢慢变得细窄,直至不见。室内的烛火少了敌手,跳跃地将光芒洒了满堂,年轻的帝王默坐片刻,之后重新拿起笔,在奏折上圈圈写写。是勤政理国的好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