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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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破水之石

    战旗在大风中摇曳,封佑陵站在铁索桥边上,长枪插在身侧的地上,脸上还有没来得及拭去的鲜血。

    麾下士兵熟练地打扫着战场,并遵循命令将所有明火扑灭,防止浓烟被邢军哨探发现。

    “殿下,”杨御走了过来,向封佑陵汇总战后清点情况:“据邢军副官交待,这支粮队全员两千三百四十七人,已被我军尽数围歼。有七百多邢军和四百多民夫受俘,但其中有两百多人是伤员,伤员中绝大部分是兵丁,另外还有数百担没有被烧毁的粮草,现在要怎么处置?”

    封佑陵回过头来,看着散发着浓郁血腥气的战场,沉默片刻后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发出。

    “安排民夫过桥开路,注意戒备,防止潜逃。”

    “旅内受伤的将士,轻伤者包扎后继续随军出发。重伤短时间内难以恢复战斗能力者,结伴从原路返回,派五名伤势较轻的将士随队,沿途照料重伤员。另派一名斥侯先行一步,回到驻地后去铁云关呈报这里发生的情况。”

    “令所有俘虏卸甲,粮草就由它在原地吧,扔下山涧有可能会被流水冲到下游让邢军发现,那乐子可就大了。”

    已经在边疆打滚了两年多的封佑陵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没有丝毫混乱,让人难以想象这只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他笑了笑,继续下令道:

    “缴获过来但现在又用不着的兵器和甲衣也都堆放在这,到时过了邢军的复命时间却没有音讯,肯定会派人来查看。但如果他们还有心思来搬走这些物资,那给他又何妨。”

    “打扫完毕之后,全军渡桥后再扎营休整,然后毁桥。“

    说完这些封佑陵转过身来蹲在悬崖边上,听着山涧下的隆隆水声,沉默片刻后,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让没有受伤的俘兵,送他们受伤的战友上路吧。”

    杨御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封佑陵看着深不见底的山间,许久,长抒了一口气。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此决定了两百多人的生死,然而身为队伍的最高主官,这道命令他却不得不下。

    铁云道的形势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天骁旅不可能带着敌军的伤兵,从而拖慢了自己的行军速度。

    因为这里是战场,因为两国之间的战争尚未结束。而战争中的双方有生死,有胜负,唯独没有怜悯。

    ……

    炎历靖安七年的仲夏,昆仑大陆北方骜域的两个大国——卫、邢两国之间再起战火,邢国大将姬行川亲率十六万大军,悍然进犯卫国边境。

    交战四十多天后,邢军将领蓝正良率领先锋军沿铁云道一路摧城拔寨,推进至卫国铁云关前,与卫国靖远侯封平夏对阵关城。

    铁云关是卫邢边境的一处咽喉要地。横亘在两国之间的云秦山脉地形复杂,可供大规模行军的道路非常少,铁云道是其中最大的一条战略要道。而铁云关便是卫国扼守铁云道的关城,而且还卡在了另一条要道坠马道与铁云道的联通点上,一旦攻破铁云关,便意味着邢军可以挥兵直入卫国境内。

    然而邢国先锋军在六月十七日,被奉命率两万镇北军南下增援东南边疆的杨成和截断了粮道,使其与邢国主将姬行川分隔。

    姬行川决定不惜耗损让押粮队从地形险峻崎岖的山梁间运输粮食,悍然派兵在天险雁愁峡修筑简易通道并架设铁索桥,意图暗中打通粮道,然后实行破关计划拿下铁云关。却不料押粮队伍在雁愁峡遭遇到了同样打算从这里进军的封佑陵,已经快将铁索桥搭建完毕的邢军,在六千天骁军的包围伏击下,于不到一个时辰的快速袭杀围剿后,全军覆没,无一逃脱。

    ……

    六月廿九,靖安七年夏季的最后一天,铁云关前,邢国先锋蓝正良骑着马远眺铁云关那紧闭的城门,眉头紧锁。

    这是被杨成和截断粮道的第十三天了,而这些天任凭邢军天天在关前叫骂邀战,拥有兵力优势的封平夏依旧是闭关不出。

    两万先锋军耗在这里十多天,粮草已经差不多消耗殆尽,最让蓝正良深感憋屈的是,现在就连撤军都得面临着巨大的风险。

    杨成和在六月十一日率领卫国镇北军两个旅的兵力,在封平夏牵制蓝正良部的情况下,凿穿了邢军侧翼,趁着邢军主力还没有到达,反向收复了铁云道上的十一个关寨据点,卡在了邢国大军与蓝正良之间。

    自此铁云道上形成了一组微妙的平衡。

    卫军主帅封平夏明知道邢国先锋军粮道已经被截断,所以据关而守,拒不出战,明摆着是要拖垮邢先锋军的态势。

    蓝正良从被杨成和穿插到了后面开始,一直如芒在背,不敢投入全力攻城。况且攻城战的伤亡肯定要比前平地交战大得多,没有后方补给,仅凭两万人马要攻下铁云雄关根本就是个笑话。

    而如果此时撤军,封平夏很可能会率军追击,到时候杨成和一旦回师夹击,整个先锋军都面临着溃散的可能。

    欲不难攻,欲撤难撤,蓝正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粮草不断消耗,军中士气一日日在降低。而最让他焦虑的是,已经逐渐形成兵力优势铁云关方面迟迟没有主动出击,极可能是将自己当成了诱饵。

    在蓝正良烦燥不安的时候,杨成和如今的处境也不容乐观。仅以两个旅的兵力面对姬行川的十万大军,而且那些关寨据点也并非铁云关这样的雄关,其压力可想而知。一旦有回师的动向,必然会迎来姬行川的穷追猛打。

    而姬行川也同样担心如果强攻铁云道,会逼得杨成和留下部分军队利用关寨拖住己方北上的步伐,然后回师强行夹击蓝正良部。那样即使大军赶到铁云关前,先锋军也会折损得七七八八了,同时若是提前强攻铁云关,那破关之计的部署极有可能功亏一篑。

    正是因为双方各有顾虑,形成了一个僵局。但这只是一片表面平静的水面,一旦有外力介入,势必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蓝正良不知道,这颗石子已经悄然来临。

    十二天前,姬行川向这片水面扔下了一粒石子。

    但这颗准备落入水中的石子,却不再是他的那粒石子。

    ……

    邀战得来的依旧那紧闭的城门,胯下战马似乎也感到了空气中的压抑,焦燥不安地刨着地上的沙土。

    “回营!”

    又是日薄西山之时,残阳如血,蓝正良五指紧握着剑柄的右手青筋暴起,怒声下令收兵回营。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西侧的山林中,一支卫军已经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候令出击。那正是东渡雁愁峡后,由俘虏开辟道路,迅速行军至此的天骁旅。

    看着邢军回营休整,在一棵大树上踩着根粗壮树枝,微眯着眼观察邢军大营的封佑陵将目光收了回来,从树上几下兔起鹘落回到了地上。

    “旅帅,”封佑陵刚回到地面,骑兵营都统陈方便走了过来,轻声向他请示:“各营各部的任务均已布置完毕,一切都准备就绪。但那些俘虏……”

    天骁如今已经到达了预定地点,随时可以对邢军先锋军发动攻击。但如果要取得最大战果,一旦开始突袭势必要投入全部兵力,才能争取速战速决,减轻杨成和那边的压力。然而这样一来,要怎么处置上千名的邢国俘虏就成了一个问题。

    “告诉他们,我们将不日进攻邢军,战斗开始后不会有人杀他们,也没人会管他们,但希望他们自觉配合待在原地。当然,还要告诉他们可以选择逃走……”封佑陵扯了扯嘴角,说道:“如果他们有自信走得回去的话。“

    如今扼守在铁云道上的是杨成和所统率的卫国军队,换句话说,只要歼灭了铁云关前的这支邢军先锋军,任凭那些俘虏逃窜,他们也没多什么可能逃得回邢国。

    况且要逃也是需要力气的,这些天来虽然说不至于一直被饿着,但在催赶下连日开山辟道的高强度劳作,也足够让这群俘虏疲惫不堪了。

    这个年轻的旅帅扫了一眼集中看管邢军俘虏的地方,继续说道:“当然,突袭开始后可以不用管他们,但不能战前就让他们弄出乱子来。留下五十人看管他们,今夜突袭开始半刻钟后放弃监管,全员加入战斗!”

    封佑陵抬了抬手,立马有数名亲兵上前肃立待命,年轻旅帅下令道:“传令各营,除岗哨轮流之外,所有人员继续原地休整,抓紧时间歇息。夜间丑时一刻,全军进入各自攻击位置,静候进攻时机!”

    “是!”众人齐声应诺,然后分头散去。

    风拂过枝头使得树叶沙沙作响,而杀机正在这片树林中酝酿,打破平静水面的石子将要落下。

    ……

    夜已深,月末的残月光影驱不散笼罩着大地的黑暗,反倒凭添了几分凄冷。

    封佑陵带着骑兵营向树林的最边沿潜行,那里离邢军大营只有不足七百步的距离。

    所有人都沉默潜行,久经沙场的战马也嗅到了战争的气息,安静地随着战士走着。整个骑兵营上千名将士牵着战马行军,除了人马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

    一行人马终于潜行到了预定地点,走在最前方的封佑陵竖起右掌,然后向斜后方缓缓下压。随着他的动作,身后所有卫军都压着战马下蹲,蜇伏待命。

    此时不用顾虑战马的天骁旅其余各营,也早已各自就位,等候着出击命令。

    此时丑时已经过了一半,封佑陵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残月也渐已偏西。不远处有一朵乌云正从西北方向飘来。他继续观察了一会儿邢军营地,然后低声向身边待命的传令兵下令。

    “传令下去,月隐之时,各部出林继续向邢军营地潜行。待马蹄声起,按计划突袭!”

    传令兵领命离去后,林子里又恢复了诡异的寂静,只有泥土中孔洞里的虫子不明所以地叫着,还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一两声鸦鸣。

    又是一阵肃然静默之后,乌云终于将残月彻底遮蔽,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当中。放眼望去,只有铁云关城头和邢军营地中巡夜队伍手中的火把散发着光亮。

    封佑陵竖掌为刀,向着邢军营地缓缓挥下。

    身后千余骑兵牵着战马,跟着他陆续走出林子,悄无声息地向睡梦中的邢军走去,宛如死神在黑暗中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