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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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人间事、算帐时

    风暖了起来,拂过河水翻腾滚热。

    数百艘艑船自城中奔来,顺着宽阔的淮水河道朝北面长江驶去,顺流急速,载人十余,单帆吃重,好操持,是救兵。

    夜风呜咽,圆月似乎被云层裹就,在高远的夜空中若隐若现,连乳白清冷的光辉也变得朦胧不可捉摸,点点月色洒落下来,又被泛黄的芦苇分割成一块块,琐碎班驳。

    舱内积水过肩,人群争上甲板,船底板木迸裂,河水灌入猛烈,两侧船舷崩断,船面甲板折叠。

    神舟将覆。

    ……

    风陡然停住,视线内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清晰,昏暗里能清楚的看见跳河所激起的水花,不远处拿着火把的汉子正指向那里捧腹大笑,以及被俘的挣扎和水中的搏命厮杀。

    脑后传来轰然巨响,一根迸裂的木条溅在沈默的脸上,嵌进肉里,一瞬间复归了所有的景象和情绪,他跨出一步,跳下船去。

    不高,比不了晚晴楼上那一跳。

    沉得片刻,便与将将下水的陈映容同往前游。

    此时,河面上虽是有火把照亮,但水下的能见度太低了,也顾不得那许多,打水猛撞头。

    渐渐的,一切都变了颜色,成了红。

    逃命的人群瞬间冲散了二人。沈默浮出水面,仍旧找寻不到陈映容的身影,他潜入水底向前游,再向前,向前……

    后方的神舟拦腰折断,只剩下船头和船尾处露出水面,那里火光冲天,一声声嘶吼响彻整片夜空,是搏命撕咬最惨烈的战场。

    “呜~”

    苍乌号角响起,能明显的感觉到所有人都为之一顿。官军的士气大振,敌军却是不慌不忙地将船只横列,在河面上一字排开,严阵以待。

    ……

    沈默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不与官员同行,才能如此顺利的逃离战场。他已经划出去很远了,距离他最近的贼船也在百步之外,但仍然不能放松警惕,便再一次潜入水底。

    ……

    他露出水面急喘气,左顾右盼间,只见那些捡回性命的人们纷纷向两岸游去,上岸之后如无头苍蝇般四散而逃,然而却有一个身影,正沿着河堤与人群反方向疾行,焦急的喊着“死鬼”二字。

    “映容!”沈默挥手喊停了那个身影。

    同一时间,浪涛拍击江岸,激起朵朵浪花落下,甩出了震耳欲聋的鼓点,齐鼓摇船,直冲上来,救兵到了!

    沈默连忙向岸边划去,忽然间从岸上撒来一张渔网,将他套了个结结实实。

    慌乱中他伸展双臂,反将渔网缩紧,右腕持剑一挥,逃了出去。

    定睛来看究竟是何人所为,沈默当即大呵:“徐怀柔!”

    就在这时,徐怀柔手中那银枪闪转灵活,转灯儿般虚刺一枪,落去陈映容的脖颈三寸前,阴冷笑面慎人,开口骂道:“沈秀才果然是那重情重义的好男儿,既然陈娘子这般紧要,那徐某便……”话未说完,徐怀柔陡然发力,甩腕托枪一挑,白皙雪肤上立刻生出一道细丝血痕。

    陈映容仓促退下半步,她不知徐怀柔为何做出如此举动,捏紧拳头想与他理论,奈何现下形势危及,三里外即是水中战场,便说道:“不知我夫妻二人哪里得罪了四爷,惹得四爷这般不痛快……不论之前因何种事,只要四爷放了我们,我和夫君保证,一定会尽全力补救!”

    眼角闪过一缕凛冽的寒光,徐怀柔望她一眼也不答话,再偏头转向沈默,神情愈发阴冷,眼见他上岸,反托银枪一击,便再次将沈默打落水中。

    “你忘了二爷?!”

    “没忘!”

    徐怀柔下手很重,沈默强忍住来自左胸的剧痛,极为艰难地撑上岸边。不料对方银枪再杵,直击他的腹部,沈默来不及躲闪,仰身跌入河内。

    徐怀柔紧盯水中之人,眉眼间找寻不到一点温度,“何时报仇?”

    沈默的脸色苍白如纸,赤裸在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脏骤然一紧,矮下头一字一句道:“终有一日!”

    “好!徐某今日便将陈娘子掠去,你替二爷报仇雪恨之日,便是陈娘子归家之时!”

    “你敢!徐怀柔!”他声嘶力竭的一声吼叫,很快便淹没在四周的鼓角哀嚎声中,飘荡的无影无踪。

    徐怀柔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他笑了笑,嘴角扬起丝丝缕缕的嘲讽。

    “你沈默可真是位文武双全的秀才,你用二爷的性命!给自己挣下只身闯寨的声名!日子过得可还快活?!你真了不起啊!往日里‘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我金陵沈长卿也不差了许多,惩衙内来揍泼皮,会寡妇又救医婆……”

    “够了!你够了!”

    “不够!一直都不够!我们沈秀才唱得一嘴好曲词,追完探花开书坊,还不忘去青楼跟花魁娘子幽会,临了还被自家娘子撞见,又当街拔剑,可真了不得啊!你既然这么喜欢拔剑,怎不去苏敬亭面前试试?!”

    “……”

    徐怀柔似乎说了许多,似乎又有许多没说。

    陈映容只关心她的夫君,她不顾面前的枪尖锋利,迎着长枪跑向沈默,左臂上再添一道伤痕,划下长条血肉。

    “四爷!二爷的仇我们没有忘,夫君明年便会入京,夫君是太子舍人,往后的官会越做越大,一定能替二爷报仇的!”

    “陈娘子,负心总是读书人,能指望他?”

    沈默久未开口,他并没有想与徐怀柔解释的意思。来到金陵一年多,他所做的一切,都无法与旁人明说。

    他如小丑一般登台,像君子一样思量,如病患一般呻吟。

    不堪,又有底线;聪明,又愚钝;专情,又多情。

    他会哭,会笑,会闹,会骄傲,会放纵,会克制……他自相矛盾的活着,学不会愚忠,也当不了汉奸。

    剥开他嬉笑的外皮,里面又有些什么?

    所有的思绪和记忆在脑海里闪了一遍又一遍。

    是啊,我是异乡人啊……

    “徐怀柔,不关陈映容的事。放她回城,我跟你去杀苏敬亭!”

    “姓苏的早跑了!”

    ……

    大约黎明时分,天还是暗蓝色的,往常这钟点,沈默才将将起床洗簌要去晨练。而今站在船上,拿着一沓厚厚的纸张,一页页翻看过去,那纸上的一张张面孔,好熟悉……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