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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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胖子

    沈默收拾了大半夜,总算在北墙角清理出一圈勉强够坐的空地,人累得不轻,靠在墙角眼巴巴地望着榻上的陈映容。

    “不睡我下楼了。”

    “去哪里!”

    “回偏院。”

    “偏院的床拆了。”

    “……那我睡哪。”

    “相公去京城啊,城外村子,小梅房里,你想去哪儿去哪儿。”

    “……你这妒妇,仗着宠爱目无家法,为所欲为!”沈默披着碎布毯子磨磨蹭蹭的到了床边,“天不早了,今夜又是跳楼,又是拼命的,累得你相公半死,还是歇了吧……”

    “歇就歇,请相公先把你的手拿开!”

    ……

    ☆

    乞巧节过后,金陵城的天气连续阴郁了几天,然后才开始转晴,沈默特意在座位下面放置了一大桶冰块,想以此来缓缓酷热暑气,奈何透窗吹来的暖风太过威猛,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便化成了一桶温水。冰块失去了它的效用,他手里的纸扇乱扑腾。

    金陵城依旧是平日的样子,粼粼河面上绿水盈盈,船尾的木浆带动着波纹搅乱了它的恬静,暖风刮过蓬茸青叶卷起柔嫩如丝的枝条,一起一伏间似在向游人招手,偶尔会落下几片叶子飘去水面,随水域沉浮漂向远方。

    城内道路间行人车马、贩夫走卒形形色色,偶尔有几顶青衣小轿一颠颠跳跃,宽街窄巷、青石长阶下各有林罗,远处的木桥自窄河口腾跃而起搁在那里,前方水流稍缓的地方,能看见几名女子在青石小阶下浣洗衣物,那欢声笑语里撩拨水花的情景最能引人伫足。

    茶楼饮宴,酒肆飘香也到了晌午时候,沈默喊停了马车。

    大多数人,午饭的时候还是在为忙忙碌碌的生活奔波,催促店家的送餐小哥,桌前狼吞虎咽的汉子,倚靠在门槛外等候座位的客人,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忙碌奔波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附近茶馆的生意很好,也许是因为帜热的天气,导致茶水铺子里没了空席。

    在这里小坐上片刻,听旁人提起近日有趣的传闻,若是觉得没什么意思,自会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儿,安稳的睡个午觉。摊前阴凉地下停歇的汉子也被传闻所吸引,他们走进摊位,听人闲聊。

    时下最有趣的故事,最精彩的桥段,反复被人提及无数遍,引得全民讨论的话题,大抵上是绕不开乞巧之夜,晚晴楼下发生的事情了。

    距离事情的发生已经过了数日,整个事情在口口相传下发酵、蔓延。

    人们最喜闻乐见的还是男子金榜题名后初心不变,衣锦还乡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迎娶女子的童话,所以一开始便把探花郎作为主角,不自觉的替他辩护、与人周旋。

    待往下听,探花郎的种种劣迹也在数日内传遍金陵,要说由爱转恨才是最为可怕。声讨、咒骂探花郎势头高涨,甚至有人提议向朝廷检举此人,以行为不端心术不正为由,革了他罗探花的功名……

    话说回来,沈秀才作为事件的主角,人们对他的讨论往往也是最多的。

    若是不信,咱们就从路边随意拉个人来,跟他问问沈秀才如何,沈长卿怎样,保准他能跟你说上三两个时辰不停,还不带重样的。

    就说此刻,朱雀桥下的说书小哥那可是机灵坏了。

    他以乞巧夜里发生的故事为源,生把沈默说成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老神仙,下了凡来游戏人间,那陈映容乃是瑶池仙女,二人相互纠缠若即若离,前生后世难离难散……据说陈娘子听过之后很是高兴,赏了说书小哥一大笔银子,便使得桥下听书的人更多了。

    阳头当空,沈默进了茶水摊子,摊里眼尖的汉子立马认出了他,直拍旁人胳膊。

    “沈秀才?真是沈秀才……”

    “果然是金陵城第一才子,连太子都要请去做官的沈秀才哩……”

    “沈……”

    沈默眼见众人的神情不对,彷如瞧见了水灵灵的小娘子,他当即扭头就跑,钻进了马车,吩咐一声快走。

    此后茶水铺里涌现出诸多“沈秀才认生”、“沈秀才脑子不好”、“沈秀才想起什么重要事没办”之类的猜测。

    ……

    其实,沈默这几日忙得是焦头烂额。

    既然当着众人的面夸下海口,《三国》一书的出版自然也就提上了日程。

    起先走访城内各家大小书院,想要找寻几名识文断字的平民子弟。

    这年月里,出版杂记、话本类书目普遍应用的是雕版印刷术。

    那种在板料上雕刻出图案文字,再拿沾好了墨的刷子去板料上刷磨均匀,以纸张覆盖其上的常见技术。

    雕版印刷的关键就在于刻板,工匠的手艺是一方面,工作的效率是另一方面,最让沈默无法接受的就是此项工程不仅费时费力,成本还不低。

    他曾去书坊里详细问过,那七十万字左右的著作雕刻成书至少需要两千多块刻板,这份浩大的工程最快也需要三个月才能完工,而且是在工钱加倍的情况之下。

    撞了南墙,扭个头继续朝前走。沈默再去坊间里找识字的小工,得知雕刻这门手艺难学后,又去向晚晴楼里的画工请教,后来才知晓这个世界是有《梦溪笔谈》,是有毕昇和活字印刷术的。

    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顺利,他乘着马车驶向西篱门方向。

    ……

    隔着一张樟木圆桌,对坐着两人,张荣荣扒掉碗沿的饭粒,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

    “长卿啊,你这么大单生意,怎么不去远山坊瞧瞧,他们那儿店面大匠人也多,没准能接下……我对这个印刷也不是很了解,不过听说那活字并不实用,一直打不开局面,没几个工坊用……不过听你的意思,是有新路子能走……在这里也就不跟你绕圈子了,打算投多少本钱,统共要多少?”

    沈默也不含糊,放下手里的蛋炒饭,回道:“本钱的问题不大,倒是做工的问题要解决。我去前街的书院看了,他们平日里授半天课,学员们下午就要回去做事或者打些散工,思来想去就与书院里的教习说了,能不能由书院出面直接雇来他们学习活字印刷。头两天呢,教习和先生们都很犹豫,我一连跑了三天,人家今天才松口,应了下来。你可认得雕刻师傅,介绍几个给我。”

    张荣荣动了动身子,木凳对于他臃肿的身体而言有些小了,膈得难受。

    “师傅好找,就是学起来费事又费力,长卿何苦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还没什么赚头。”

    “初步算起来,前期成本投进去大几千两,后面还会追加……估计等头一版出来就能收回成本,往后的盈利会比较丰厚。你也晓得,我没几个朋友,寻思着你在开书店,懂得肯定比我多,这不就来找你了嘛。”沈默决定将《三国》分为上中下三部出版,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估计两个月后上半部就能面世,他接着道:“整本七十万字左右,想印个千册,那远山坊一开口就要万贯,还说是给了友情价,看在我沈长卿的面子上免了零头……”

    听着耳旁沈默的牢骚,张荣荣暗暗摇头,想来大才子也有不懂的事情,便解释道:“长卿,其实远山坊没有宰你,雕刻印板可不便宜,那都是一等一的细致活,手上错了一刀整块板子都废了,慢是慢点,贵也是贵了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要不,人人都能出杂记诗集了不是。”

    “是这么个理儿。既然如此,我干嘛不自己办个印刷坊呢,又不是只印这一回,往后瞧见什么好文章,好著作,用活字来印不仅成本低,速度也快。你觉得呢?”沈默回说。

    张荣荣沉吟了片刻,才说:“如今买书的人啊,对书法的要求挺高,一般二般的还真瞧不上眼,寻常的工匠那可是伺候不了这些读书人,还有那书中的插画配图,长卿可有了打算?”

    “张胖子,让你这么一说,我都没信心了。”沈默苦笑着摇头,终究还是自己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了,进而说道:“要不,你来负责算了,你比我懂的多,又开着书铺,那书院离你这儿也不远。钱我出,事儿交给你了,如何?”

    “大郎,你就不怕我办砸了?”张荣荣望了一眼沈默,总觉得这家伙跟以前不一样了,从前的秀才那可是个闷货,半晌蹦不出个屁的闷人,更是会因为几枚铜板就跟人急眼,而如今面前的沈秀才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让张荣荣有些恍惚。

    “少来,砸又能砸到哪去,先跟你说好,你兄弟我能不能在家里做主,能不能在陈映容那儿找回面子,可就全指着你了。”沈默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起来,“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吹出去的牛,这回要是砸了,可就没脸在城里混了。”

    “行吧,大事初定,值此佳际,长卿啊,要不要去喝两杯花酒助助兴?”张荣荣挑动着粗眉,一脸暧昧神色。

    沈默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扇去了后脑勺,掐着他肥嘟嘟的圆脸,嚷嚷道:“你这个肥仔,你先给我好好干,干好了嘿……指不定你自己的份钱,就够你去开栋青楼的,可听清楚了?”

    “长卿此话当真?!”

    ……

    多年以后,张荣荣望着眼前一连成街的青楼楚馆,唉声叹气。

    “悔不该听那长卿的话咯,将我这二百来斤的胖子,弄成了现在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