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相公
字体: 16 + -

第七十九章 那一场蓄谋已久的夺走

    细察时间的光,看它经过多久,让月下的影子拉长在街上,让道路变得漫长。

    城南,小夜未阑,秦淮血染,淮歌声声慢。

    枝头莺啼凄转,缨华何处几人还,湖心霁雨又逢客船。

    新月多许缘,星移圆缺,扬云帆,谁人彼岸?

    他行色简单,心术复杂,在芸芸众生中自渡……

    ☆

    碧水如烟笼身姿,明月如妆妆未描。

    她踏入晚晴楼的一刻起,愁眉倦目已舒展。

    俏皮可爱再与她无关,她慢慢地走上楼,向着四方顿首。脸上没有捏揉造作的微笑,只有曲眉合目下的回眸。

    楼里的客人心满意足,正向友人吹嘘,口中连称陈娘子与我笑了……

    她缓缓地走上楼梯,顾目回盼,腰肢微摆,透过雕花楼窗望去家的方向。

    “相公到家了么……”

    ……

    她迈入四层的脚步迟迟,彷如踏进了别人的世界就要遵循别人的规矩,谨慎、停留。

    楼内悠扬和弦裹不住娇笑,婵娟焚香盖不住酒气,乳雾浸漫将场间众人裹住,看不清楼内情形。

    她微微摆手推开眼前迷雾,眨眼间又再一次聚拢将她围住。这是一种很名贵的香料,气香烟浓不宜挥散,她叫不出香料的名字,曾在东京樊楼闻见过一回,那时听人称其为宫内御用珍品。

    往日的思绪不免接踵而至,她拉回心神,正声道:“诸位才子佳人光临本店,沈陈氏这厢有礼了。”

    “停。”浓雾内发出一道回声。

    一声后音停香灭,罗落出场内景象。

    放浪形骸的才子怀抱艳姐儿,在柔然腰身间觥筹交错,彷如青楼里的恩客,行为大胆,言语不堪。案台歪七扭八,杯盘四散狼藉,陈映容见状暗自皱眉,唤来掌柜。

    “为何?!”

    “东家、东家……这是探花老爷的吩咐……小的……”掌柜颇为无奈的说完,退了下去。

    她的目光穿过迷雾向场中望过去,前行数步后伫足。

    探花郎此刻正襟危坐,自顾自的饮酒,眼角一瞥好似才发现她一般,大笑道:“映容,多年未见,可还好啊?”

    !!!

    敢情他二人认识?!

    众人挥退了身旁服侍女子,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竖起耳朵来细听。

    “称呼上如此亲昵,二人莫非……”

    “难说,陈娘子之前……”

    “某倒是在想啊,此前何人曾与陈映容有过恩怨。现在看来,这陈映容是攀上了高枝,那些之前得罪过他的人,可要小心咯……”

    解元公今日在场,听此话后嘀咕道:“某看未必,陈映容年老色衰,哪里能入得了探花郎法眼,兄台此言严重了……”

    “她入不入得了两说,沈秀才那儿只怕是早已知晓此事,怪不得他沈默数月不敢回城,怕是拿自己与探花郎相比,自惭形秽了吧?哈……”

    人群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有心琢磨探花郎与陈映容间的纠葛,没一会儿工夫又将话题拉去了沈默那里,言辞间毫无顾虑、荤素不忌。

    陈映容好似没听见耳旁议论,漠然视之,冷冷道:“罗探花一朝得中金榜题名,民妇沈陈氏预祝探花步步高升,大展宏图……”

    探花郎悠然一笑,起身与她对视,其目光极为放肆地打量着面前美娇娘,顿首赞叹声不减,而后转头向着众人说道:“诸位可能有所不知,这陈映容陈娘子可非凡人呐!昔年乃是东京城九大花魁之一,一曲相思长袖舞动京城,引得无数文人墨客甘愿为其折腰,更有人斥资数万贯,但求一见呐……”

    “够了!”陈映容银牙紧咬,攥着粉拳。

    探花郎爽朗一笑,推开手中象牙纸扇,不紧不慢道:“那时光景,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啊……万花丛中迷了眼,陈娘子千挑万选,阅尽风流之后,竟是看中了一名名不见经传的举人,众人自然大惑不解,疑问丛生嘞!”罗探花说到这里有意顿住了,他在观察场内众人的反应,将各色神情尽收眼底。

    接下来探花郎迈出五步,落去陈映容身前,扶须苦笑,呢喃叹气:“那时的小小举人,籍籍无名,穷困潦倒,自是抵不过那些员外……但!你陈映容可曾想过!想过他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探花郎声声掷地,句句入耳!

    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昔日的无名举人不是别人,正是罗探花本人。那陈映容有眼无珠,无情无义变了心,好在天神眷顾,罗探花今科有成,如今功成名就之后再来寻她……

    莫非要报负心之仇?

    众人纷纷向陈映容望去,有人发出冷哼,有人出声讥讽,更多的人是想看戏。

    陈映容冷冰冰地盯着探花郎,当时的情况与罗探花所说正好相反,她倔强的眼神里满是不甘,恨自己当初看错了人。

    她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探花郎的说法,众说纷纭。

    “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无外如是。”

    “陈娘子啊,如今后悔了吧?我们罗探花是何等人物……”

    “说来也是老天开眼呐,像她这样的女人,哪里配的上探花郎!”

    今日到场三十一人,其中女子十一,那些刻薄的话从她们的嘴里说出来,更显歹毒尖酸,只叫人怒不可恕。

    苏馨语默不作声,既不发言,也不表态,她透过身旁的楼杆向下看,不知在等谁……

    场间的探花郎围着陈映容踱步,一圈一圈来回,摇头晃脑地述说着种种不是,一次次暗示陈映容心术不正,时刻都在待价而沽,作风放荡不堪,实非良善。

    陈映容受惯了委屈,她可以做到视若无睹,也可以委曲求全,只要她默不作声,对方应该会觉得无趣,放过她,也放过她的相公。

    毕竟,自己从未做过负心人,从未做过那些放荡事,她问心无愧。

    然而,面对着现实,她不得不低头,她已经从小厮那里听说了关于周巡检的遭遇。对方作为有品有阶的将军尚且如此,她和她的相公绝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生死全凭对方的决定。

    她这个时候,孤身一人身陷囫囵,很想哭,可是她不敢。

    想哭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担心相公知道了,会不会对她产生不好的看法……

    她又不敢哭,她怕闹出了动静,传得沸沸扬扬,再无回旋的余地。

    ……

    探花郎如同斗胜的公鸡,在场中放声大笑,一展畅快心情。他一边踱步,一边说:“许久未见得陈娘子起舞,那柔美舞姿,轻盈玉足,让罗某很是想念呐,不知今日能否再见识一番?诸位以为……”

    “好!探花郎大度,不与女子计较。”

    “陈娘子愣在那里作甚?莫非,不愿?”

    “不识好歹,探花郎观你起舞,那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还不速速跳来!”

    陈映容久未开口,堵在嗓子里的冤屈随着喉咙抖动,颤声道:“民妇已嫁过人家,不敢在探花郎面前献丑。”

    场中众人本是对沈默不满,时下听她这般说,似乎找到了由头,平日里被沈秀才抢去风光,在这一刻得到宣泄。

    “这时候搬出你男人,有用?小小秀才,有个甚指望!”

    “陈娘子还是乖乖起舞才是,若是能让咱们探花郎高兴,兴许把你纳了做妾,也未必不可嘛!”

    “说来也是,这成熟的妇人啊,稍稍一碰就能渗出蜜来,探花郎自是知晓其中妙处,还用得着尔等啰嗦!您说呢,罗探花……”

    一言后,满堂皆笑。这年月里,友人间相互赠与姬妾之举盛行,更何况是文人墨客,为了那虚无的风雅妙事,赠妾一行竟是成了交际常态。

    如今有探花郎做主,他沈默纵使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抵不过探花郎一道传令。一个时辰之内便能让二人离婚,两个时辰就能将陈映容纳作妾室。

    大多数人,在强权面前,做了帮凶,剩下的少数人选择了沉默。

    场中无一人为她出声,陈映容颤抖着双唇,矮下身子,抱住双膝。

    探花郎俯视着地上娇娘,对方衣襦下的柔软,令他魂牵梦萦。二人虽之前有过一段情愫,但在陈映容一再坚持之下,也仅仅是发乎情止乎于礼的轻微接触,并不曾真正拥有过对方那丰盈软糯。

    如今,望着凄楚可人的陈映容,罗探花的内心居然泛起几分不舍,不舍将她送人。

    原来,他此行寻找的故人不是旁人,正是沈默之妻陈映容,尚在京城时就已听说沈词两篇,传阅东京。

    而那词文中的女子竟是陈映容?被自己甩掉的女人,竟然出现在名词中?

    探花郎为此恍惚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将陈映容夺来,送去蔡太师府邸。

    ……

    长袖翩翩,如花谢,伊人两行清泪,洒席间。

    陈映容还是起舞了,她不得不跳,此情此景,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她想过去死,不活了……

    但是为了相公,她不能。

    她担心对方不能如愿,会迁怒于沈默。

    自己会害苦了相公。

    她忍着委屈,忍着心痛,忍着屈辱,默默承受着一切的一切……

    她舞完一曲,想起梅花山,那伞下轻拥……

    彷如一梦,梦醒后,粉身碎骨,无影亦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