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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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伊始(一)

    天空是昨夜洗过的,泥土也是。云是刚刚洗的,白的洁净。

    日光初初透下耀得通红,清池里有几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池子中央有山,一大一小,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

    院墙边的枝芽正在生长,绿得尤其可爱。

    轻轻挠了挠她的脚丫,如果不醒的话就再等等。

    二人昨夜几乎都没怎么休息,天快亮时才闭眼,只顾着相互倾述半年未见的心事。

    沈默起得很早,他端来一方小凳坐在妆台前,左手肘抵在旧案上,掌心托着下巴,看着床上熟睡的妻子时不时地傻笑,最终没能忍心去将她唤醒。

    大概是很久没有睡得安稳了,又或是因为经年累月的操劳,陈映蓉睡的很沉、很香……

    直到阳头升空,达到七八层楼高度的时候,她才悠悠转醒。起身支好了床帷边的蚊帐,正要开口与相公问安,却觉察到嘴角边挂着一条水线,急忙抬手将它擦去。

    看着她微微发窘的模样,沈默窃笑不止,拍打起大腿。

    “相公不许笑!”

    “好,好,相公不笑……嗯……趁着映容睡着,相公亲了十几回,赚大了……”

    “嗯?那……不是妾流的口水?”

    “你猜。”

    陈映容扭捏的起身,让他偏过头去,不许乱看。良久后换好了云边襦裙,皎白玉手一指,挪开了占座的相公。

    ……

    七月初七,乞巧节。

    在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里,人们相聚赏月,向织女乞求灵巧的纺织技艺,今夜对月穿针的红线多得数都数不清。

    浪漫的事很多,人们在适宜的天气抬头,看着湛蓝色天空,如同看见那隔着天河的牛郎织女在璀璨星光的鹊桥上相会。如果这个时候你的身边有人驻足祈祷的话,一定不要觉得奇怪,他们是在祈求上苍,求赐下一段姻缘,美好又浪漫的事。

    传说织女能织出春天的朝霞,夏天的彩虹,秋天的流云,冬天的瑞雪。

    小娘子三五人结伴成群,她们怀中抱着洗衣盆,赤着脚丫游河堤,即使是平日里不沾家务的小娘子也会在今日活动手脚,向心灵手巧的织女寻求一双巧手。毕竟,街谈巷语里常说,手巧好嫁人,她们的本意也是祈求一段好的姻缘。

    ……

    他在家里等了陈映容很久才能出门,倒不是等她梳妆打扮,而是等着她把自己昨夜换下的衣物清洗了数遍,搓到她双手发白,还不愿停,沈默只好强行拉着她出门。

    勾着粗壮臂膀的柔夷抽了出去,陈映容从怀里拿出一小包油纸,沈默尚未看清是何物,下一刻就被塞满了嘴,他下意识的咀嚼吞咽,像是点心一类的小吃。

    “快吃,不许说不好吃!妾头一回做巧果。”

    “唔……”嘴里塞不下点心,沈默从嘴边拿出来以后看了它半晌,“我见过形状像桃子、葫芦、鲤鱼、团扇的,映容做的怎么看都像根腿……还是个人腿……”

    “相公真聪明!”陈映容再拿出一个人形巧果,放去他面前晃了晃,“这叫果食将军,可厉害了呢!不仅能保佑相公和妾的平安,还能斩断相公的桃花呢!嗯!斩桃花!”

    “……”在陈映容言语和眼神的双重威胁之下,沈默只能再吃一块。

    ☆

    二人出门已是晌午时候,所以街上的人会很多,这些行人的服饰装扮自不必多说,节日里总归是要拿出一副好扮相。

    尚未入夜,热闹还没有正式开始,有条件的人家会在家里摆上一尊织女像,邀请相熟的友人共同参拜。于案前焚香礼拜,默念心事,愿得如意郎君,又或早生贵子、望夫运云云。到了夜里,满城人家出门拜月,以求天赐鸿福良缘,燃灯点亮整座金陵。

    陈映容今日的心情显然不错,蹦蹦跳跳地拉着沈默进了前方摊位,递给店家碎银后,接过两枚缝衣针。

    “相公,我们把针轻轻地放在水面上,针不下沉就成功了。”

    沈默照着她说的去做,缝衣针果然浮在水面,他好奇的凑近了看,只见水面上有一层薄膜,“这是为何?”

    “相公别问了,我们乞巧成功了呢!”陈映蓉说话间拉着他出了摊位,待远了些才说:“碗低的针影如果像梭,那是织女把梭借给你,将来能织布;针影一头粗一头细的话,这是砧子上的杵,以后洗衣物干净,善于操持家务;也有像原来的针影,这是织女给你根绣花针,让你能扎会绣。妾看相公的针影像只笔,是让相公描龙画凤,成就功名呢!”

    “那映容的针影像什么?”沈默问道。

    “别问了……”

    妻子难得的低下头,沈默侧望过去,她长长的睫毛正快速抖动,伸手搂住她的瞬间,俏脸立刻涨起了一阵红晕,如花瓣般缓缓晕开,绯红贴耳。

    他岔开了话题,轻声说:“去哪儿吃饭?”

    ……

    扁舟荡漾,在细濛濛的夏雨中前行,雨滴落在河面溅起一窝窝涟漪。

    “相公,快看,是燕儿,在河畔飞呢……呀!……眨眼就没了踪影呢……”陈映容欣赏着风景,调拨着河畔边的生灵,“相公快来瞧,又有一对呢,好养么,妾回家也养几只……”

    彷如放飞丛林的小兔子,俏皮又可爱,不知道是因为乞巧节的缘故,还是因为相公回家了,陈映容表现的像一名未出阁的少女。

    她成熟、泼辣、端庄、精明的一面,许久未见,老实说,沈默还有些想念,想念那样的陈映容……

    他这一生都会记得,那个上元夜里,枯黄昏暗灯笼下形单形只的泪人。这一幕能击中他的心房,瞬间融化铺满整个胸腔。

    “雨很小,估计一会儿就停。”沈默拉她坐下,抱着怀中人再道:“这两年还好,往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太平了……”

    非是他有意坏风景,越是见识过美好,越是会更加珍惜。他很想保护住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不得不为此长远打算,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发生的劫难。

    “妾也听说了,咱们朝廷经渤海与女真往来,缔结盟约了呢……妾还晚晴楼的客人们说起过,他们都是看好,据说女真人能征善战,准能打败辽国,辽有必亡之势了。我们天完不用出多少力气,就能解决掉这个不安份的邻居。”陈映容说到这里,看见她相公的脸色愈发阴沉,连忙道:“相公以为……”

    沈默没有马上回答她,片刻后才说:“我沈长卿的妻子,德艺周厚,品名皆善,容色姝丽,影落俱美……还是不要考虑这些烦心事了。”

    “妾、妾相公说的那么好,相公真是不害臊!”陈映容偏过头佯装气恼,而后回过身问道:“相公有没有夸过旁人!若是有,妾就不要了!”

    “没有的事,你相公从未夸过人,你是唯一。”

    “那好吧。”陈映容满心欢喜,显然是信了他的话,心下又不免有些得意,嘴角弯曲出好看的弧度。她仰头盯着沈默,想到了什么,“上回夫君说多买些粮食备着,妾就买了许多,不过时间有些紧。”

    沈默顿时提起了精神,激动道:“粮食倒是不急,说起来,你在城外开的养居院我还没去过……映容最近抽个空,咱们先去买几匹好马,放在城外养着……对了,还要学学骑马才是,映容会么?……”

    他的话越听越不对味儿,陈映容蹙眉问道:“相公为何如此紧张,可是听说了什么?”扭捏着神情,等待沈默的答复。

    “算不上紧张……只是……”沈默的顾虑很多,他既不想让陈映容为此苦恼,又不想做的太过明显,虽然城里的大户人家都会留一手跑路准备,但是他夫妻二人都是城里的名人,一举一动都会备受瞩目,引人揣测。

    “沈郎……我……”陈映容缓缓低头。

    她在称呼上已然转变,沈默的注意力没在这里,不经意间忽略了细节,饰说道:“想学学骑马,往后出游岂不方便。再者说,多个本事多条路,学骑马也没什么不好,对吧?”

    陈映容听着相公如此说,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微笑着看着沈默。

    “映容啊,等会我们去吃路边摊如何?咱们不去馆子了,晌午就没吃好,来了一帮认识的不认识的老少爷们跟我打招呼,又不好意思不回话,弄得我没吃饱,你肯定也没吃好……明天陪你晚晴楼,说起来,我是喊你东家呢,还是娘子呢……对了,我能干啥?……要好好想想,我这个甩手掌柜当惯了,到时候帮不上忙可别怪我……”

    如果这个时候的沈默足够细心,有心观察妻子的话,定能从她的微笑中发掘出一丝苦涩,萦绕在心间,涌现在他面前。

    很不巧的是沈默嘴上虽如此说,但心思仍然停留在海上之盟,这个该死的盟约上,而忽略了他妻子的反应。

    ……

    粗心大意终误事,天降横祸未先知。

    多年以后,沈默时常回忆起今日境况,不免自嘲咒骂。

    “沈长卿啊,沈长卿,你还真是肠子悔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