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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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清风不识字

    古人吃饭总会早些,酉时初刻金陵城里已经有不少车马停在楼门前。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雕栏玉彻犹在,江南不改。

    街上行人的数量远远超乎想象,就是与前世的商业街相比也不遑多让。

    城墙上的几盏彩灯静静地映照着时光,城门两边各立一排兵士,手执尖戟身着盔甲,目不斜视,侧立官员数人,轻声窃语。

    “怎还不来。”

    “苏知州正往回赶,那位慢些来,也好。”

    “你懂个屁,让那位不顺心,莫说是你,就是老爷顶上乌纱,也是说没就没。”

    “是,可我听说那位……”

    “听甚?那位也是你能议论的?”

    “你二人住口!”何通判低声呵斥,众人噤声。

    平日里,金陵城门酉时便会关闭,如今二刻已过,东、南、北三门已关,独留这西门大开,有好事者询问,皆被赶走。

    ☆

    沈李二人踩着点出城,大包小包肩挑背扛着,买了许多物件,大多让沈默背着。归家路上打趣,说几个带颜色的笑话,逗得李紫嫣怦然心跳。

    本是好时光,却有人来扰。

    之前水中月里的赖汉子,一路尾随二人,难为他在城中找了两个时辰,最后才在城门前见了沈默,低头并进。

    赖汉好似恢复了仪容,天未下雨,又无风,他却打着油纸扇,跟在他们身后,不出声。

    索性跟着就跟着吧,沈默也不理他,继续和李紫嫣絮絮闲话……

    奈何被人跟着,心里总不是滋味,越想越是难受,自己这是遇上怪了人!

    他猛然间转过头来,嚷道:“你是何意?”

    伞檐微微抬起,赖汉淡然道:“某说过,某今生从不欠人。”

    “为了那十两?”沈默回走几步,进而道:“算作药费可好?”

    他回身的步子吓得那赖汉连连后退,退去安全的位置,才回说:“两回事,不可一并而语。”

    “有病!”沈默不再理他,拉起李紫嫣小跑,很快就见了眼前的葱绿,青龙山的苍茫。

    压下心底的不忿,示意李紫嫣先行回家,无论那赖汉的目的如何,且把他引进家中,再做打算。

    用不着将李紫嫣牵扯进来,安慰她几声无事之后,便在土路前分开。

    那赖汉果然一路随行,随着他进了王家坳,进了篱笆院,眼光登时被院中的木板所吸引,指着它道:“何用?”

    “教书。”沈默想到了对策,接着道:“观足下是读书人,既已知晓某住处,不妨他日再来,报仇、比斗皆可,某一并应下。如此,便端茶了。”

    “……”

    许久没有回话,二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对方,那赖汉终究是一脸不耐的问了出来:“茶呢?足下所说之茶在何处?”

    “……某说的是端茶送客!你行不行啊?”沈默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面前男子一副没见过市面的样子,对迎来送往的人际交往也不灵光,活脱脱的书呆子。

    ……

    月亮像剥了皮的香蕉一样躺在云里,旁边挂着一堆通透的荔枝闪耀,亮盈盈的模样,看着就快泛出果汁来了,所以,这是一个漂亮的夜晚,人们就愿意昂起头来看,一个接着一个……

    “天色已晚,进不了城,你打算住哪儿?”

    “……”

    “饭也吃了,酒也吃了,你还要怎样?”

    “……”

    “我说你啊,能不能别抱着书不放……”自打吃了晚饭后,赖汉就在他屋里闲逛,见了他书桌上随意摆放的书稿就停不下来了。与他说话不回,喊他也不应,自己总不能再揍他一顿吧?

    斜眼瞅着赖汉,他手里抱着的应该是《三字经》,看了近一个时辰,月亮都爬上山头了,还不肯撒手。

    窗棂外溜来的习习晚风,村子里一片安静,惟有细微犬吠虫鸣自远处传开,正所谓月黑风高夜,不睡白不睡。沈默着实有些困了,一到这个时辰就犯困,快养成了习惯了。

    如今屋里坐着个陌生人,还是有点小恩怨的书生,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念叨着:“吾梦中好杀近身之人!”

    “……”

    “你听见没?”

    “……”

    “还没问你叫啥,呸,敢问足下台甫啊。”

    “龟孙!龟孙个亲娘诶!龟孙……”

    “???”沈默闻言暴跳如雷,抽起手边的一方砚台健步上前,势要将这赖汉子打晕,丢去猪圈里好生待着。

    他奶奶的,这赖汉也太气人了吧!

    自己好酒好菜的供着他不说,看书也就罢了,临了了还骂人?

    这样还能忍?

    砚台举的高高,膀子抡得圆圆。

    好家伙,一石砖下去,非得头破血流不可。

    “呀……”

    恰在砚台距离后脑勺还有两寸时,赖汉子悠悠回头,一脸……怎么说呢,沈默对他脸上的神情很熟悉,经常见……

    赖汉子满眼小星星,一脸崇拜、迷茫、急切的神情,急促道:“敢问这位……这位小哥,不知著书之人是哪位大儒,此等惊才绝艳之作,为何不曾面世,小生因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呃……”悄悄将砚台藏去身后,沈默轻捻了两下胡须,他其实也没留胡须,至多能算是胡碴子而已。但总归是要做做样子的,再轻咳了一声,淡淡道:“不才沈某,便是曲曲在下,正是……”

    “小生知道了。”赖汉子恍然道:“此等大儒,必然是归隐山林的真名士,小生初见巨作诚惶诚恐,言语间恐有冒犯,还望老先生勿怪,小生实在不该有此问,着实不该啊……”他说罢起身,朝着东西南北四方躬身行礼。

    “???”沈默想好的说辞无处安放,憋在肚子里快难受死了。总不能强行说是自己写的吧?

    他索性将心一横,再掏出《百家姓》、《三国演义》两书摆去他面前,不咸不淡道:“愚蠢!”

    ……

    一个时辰之后,赖汉将《百家姓》一书缓缓合上,再抬头时,已是泪如雨下,痛哭道:“小生悔不该早生几年,未能见得先生尊容,拜入门下聆听先生教诲,实乃人生头等憾事,如今先生归去,学生再已无生念矣……”

    “你他娘的小乌龟!你咒谁呢!”

    赖汉沉浸在痛楚之中,怅然若失,身后的沈默气得来回不停踱步,滴溜溜直转,数次抬起手来又放了回去。